剑门奇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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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 ------故乡杂忆

(2020-09-04 10:07:28) 下一个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对于我们这些远离故乡的游子们,故乡的山山水水,故乡的前踪旧迹,总是萦绕在心中,挥之不去,特别是童年时留下的记忆,在月白风清之夜,总会不时的在脑海中浮现,泛起阵阵涟漪。故乡是座小小的山城,青山隐隐绿水环绕,城虽小,历史倒也颇久,可上溯至春秋,甚至还要早些,所以城中留下之古迹也就不少。各条通衢大道之名称也带些儿文雅气息,特别是遍布于城中纵横交叉的那些弯弯曲曲之寻常巷陌,看看不象样,却总能与历史上的名人扯上些儿关連,当然这些也许仅是留存于民间之传说,也有些留存于古籍之中,多数却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不过故乡的父老乡亲总是津津乐道,引以为荣。

       我家本住在县城西边的小镇,虽然城中也有两处房屋,但平时不太去住,只是由家中佣仆住在里边看守。到我八岁那年,举家搬往城中,直至离开故乡。城中的居所有两处,虽然在同一条大街上,却分在东西两头,而且这条大街还有两个名称。靠东的那段因有个慧日寺,所以称做寺前街,相对于寺前街,在寺之后面,有一条寺后街,不过那街仅仅是条小巷而巳。路之最东端因曾有一宋代的石牌坊,于是称作牌楼档,寺前街到此就不再向东延伸了,而是与一条南北向的大街交叉成丁字路口。这条大路也分作两段,南边那段叫县南街,北边那段称老县场。县南街靠近牌楼档有座电影院,记得在里面看的电影“忆江南”是我第一次看到电影。这街上有一家名叫“笪欣赏”卖笔墨纸砚的文具店,老远就可看到店门口高高挑出的一块招牌,上面除了店名外,为防一般人不认得“笪”字,所以特地在旁边写上一行小字“音搭姓也”。老县场这段很短,但却是我童年时常去的,因为街上有个银行,当年家中靠变卖度日,每次都由我家那忠心耿耿的老保姆牵了我的手,走到银行对面,她就拿出藏在衣襟里的金银,放在我手里,看着我走进大门。银行那柜台很高,我得踮起脚尖方能把手中的东西递进去,拿到钱后就走到对面交给老保姆,一起回到位于西门大街的家。这西门大街就是寺前街往西延伸直至西城门的一段,所以实际上两条街就是一条,在我印象中这条街也是县城中东西向最长的一条了。靠东的寺前街还是全城最繁华的路段,不过据熟知故乡掌故的老人传说早先这段街是很窄小的一段,其中段有一座香瓜桥曾是对犯人行刑杀头的地方,因未见历史记載,也无从考证其真伪了。这条街经几次拓宽延长,就成了后来的规模,不过在我刚到城里的时候,这街还是石子路,路的两边是水门汀的人行道,人行道上有水泥的电杆木,有路灯。我祖父就住在寺前街上最熱闹的地方,对面就是慧日寺,据说这寺建于梁代,那位笃信佛教而且身体力行四次捨身同泰寺出家的皇帝,是历史上少有的长寿帝王,可惜就是这位佞佛到不惜放弃万尊之躯去屈就为僧的老人家,佛祖却未能对他眷顾,居然于八十六岁高龄时被其手下叛将候景围困在台城活活饿死。在他当皇帝的年代,虽造就了江南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佛教盛况,不过也让他丢了皇位,只能供后人笑谈。在慧日寺旁边不远处,有个小小的土墩,我与小伙伴们喜欢在上面嬉戏,有时还会弄几块砖垒起个小炉灶,把家中偷偷拿出来的硬糕放在里面烤,那带一点焦香的味道大家吃得津津有味。寺前街上充斥着饭店,面馆,茶楼,南北杂货店;还有个照相馆,我的小学与中学毕业照片都是在那照相馆照的,当年那为我拍照的瘪嘴女老板把我坐的姿势总要拨弄好久,才把她的头钻到照相机黑色的蒙布里把那橡皮球一揑才算完事。在照相馆的对面,有家颇有名气的书场,书场并不大,那说书的书厅也没什么装璜,不过因了请来的评弹演员很多是名家,再加又在闹市中心,生意就特别好。在我们家家境好的时候,父母亲常带我去听书,其实我根本听不懂说书先生唱的什么,无非就是对那一包淡黄色的茨菇片感兴趣而巳。寺前街与西门大街衔接处有一爿名叫莉莉公司的糖果糕点舖,因我大姐小名就叫莉莉,所以有时我们难得去买些儿糖果或糕点时就戏称去大姐开的店里,但我们一般会去离家近些苏州人开的糖果店里买,因那里比较便宜(关于这店,若读者有兴,可参阅拙作“糖果西施”一文)。寺前街上还有当时全城惟一的一家名为天然池的浴室,这浴室生意很好,父亲有时也会在天冷时带我去洗浴,因冷天洗浴的人特别多,那浴池里洗澡的人只能象蜡烛似的立在其中,洗好后会在大厅的长沙发上休息,此时就有仆役用很热的毛巾为我们把身上的水擦干,还不时会传上一块热毛巾,每当此时,我父亲就会在揩过的毛巾里放上五分或一角钱,这样送毛巾来的次数就更多了。与寺前街相接的两边有不少小弄小街,其中有条名为书院弄的,是全县城旅馆最多的地方,有家名为“吉翠园”的旅馆我如今尚有印象。走进大门就是庭院,里面有假山,旁边种了几株天竹,上面挂满了红红的小果果。我父亲在乡下中学当老师的同学徐先生在我家经济十分困难的时候,常来我家给予资助,每次来城里,他就带我去住在这家旅馆,晚上还带我去边上一家名为“山景园”的饭店吃饭。有一次,他点了一客冰葫芦,我看看也没热气,揀了一块就往嘴里送,不想烫得要命,马上吐了出来,也许徐先生也没吃过,所以吃前未对我提出警告。在书院弄的对面开端在寺前街上有一条半截子小巷,里面有家戏馆,星期天下午四时许快散场时,戏院会把门打开,让人任意进去看个戏尾巴,俗称为“放汤”,因当年买不起票,所以这戏屁股我倒真还看了不少。寺前街上留下美好回忆的还有那一个旧书摊,摆书摊的那位大姐姐至今还一直萦纡在心中,挥之不去,前年我还专门写了一篇“夏日黄昏”来纪念她。

        我在寺前街的房子里只住了一年有余,因房子被没收了,祖父也吃官司去了,所以就回到了父母住的西门大街那房子里了。这所房子据说本来很大的,还有前庭后院,是遭日本飞机炸掉了重新建的,随后又因道路拓宽,所以变得很小了。进了厅隔着玻璃窗就看到后面墙上还有一个大大的福字,那里本是书房,这窗子与墙壁之间有条很窄的被称作夹私弄堂的小小空间,里面堆满了旧的碎的瓷器。这房子是座楼房,虽然不大,但是很高,在周围的平房间可谓鹤立鸡群了,所以在朝东的墙面上还有一大块剪刀肥皂的广告牌,离得老远都能望见。每年肥皂厂会来人把广告牌重行粉刷一遍,来的人还会送我们一档(两块)肥皂。在我小学毕业考初中前几天,一场雷雨过后,突然有人发现在屋脊上有一条很长很粗的蛇在蜿蜒游动,引来不少路人跓足观看,人声鼎沸,那蛇也并不害怕,待在那儿足足有半个来小时才从瓦沿里游进去了。我父母虽不迷信,但也不免有些儿害怕,看热闹中有位白胡子老头甚是见多识广,说这是小龙,是你们家中的,不用害怕,也许还有好事,也不知此话可真,不过当年我以三取一被县中录取倒是真的。

       西门大街两侧有很多条小弄堂,其中我家对面的读书里我整整走了有五年(从小学二年级开始直至六年级)。走到读书里底就是我就读的小学了,走进学校大门,靠右有条小道,走上去就是传说中的昭明太子读书台,上面有一个亭子,里面有清人写的“读书台”三个大字的石碑,还刻有昭明太子的象,不过我想这象一定是后人想象的。顺着读书里若一直再往前走,就来到茶馆与点心店很集中的地方了,小时候还随父亲去喝过茶,有时会吃一个盘香饼,那真是非常好吃的,还会为母亲带一个回去,为防冷掉,我会用两块手帕包好藏在胸口,到家时还直冒热气。那里还有一座名叫白衣庵的尼姑庵堂,里面有几个小女姑年岁与我仿佛,我走进去,她们也会带我一起玩,有时还会偷偷地把观音大士象前供奉的糕点给我吃。不过那老师太很凶,一看见她进来,我马上就蹓了。我长大后看昆曲“孽海记”,其中的“思凡”那折很俏皮有趣,虽然没学会唱,但唱词倒记下了:“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与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夠成就了姻缘,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碾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啊呀,由他!只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死鬼带枷?啊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每到此时,我就会想到当年那两个小尼姑,也不知她们后来怎么样了,因那白衣庵在我小学六年级时就被拆掉了。在我们家朝西大约一百多米路有两条相距不过二十米左右并行的小弄,一条叫作青龙巷(巷内有家豆腐店,那老板娘长得很漂亮,人称头腐西施,我也曾为她写过一篇文章,就是以前发表过的’豆腐西施‘);一条称作白虎弄。在两条弄的尽头,是一条东西向的小路,路名叫百忍堂,那里有我小学两位同学的家,他俩是亲兄弟,与我同在一个班级,我常去他家玩。他们家的房子很大,还有院子,里面有两棵很高很粗的广玉兰树,这两棵树到初夏就会开很大的白色的花,也很香。他们的父亲与我父亲是很要好的朋友,在他家书房墙上还挂着好几张七弦古琴,他们父亲是我们当地很有名的古琴高手。这位古琴家的夫人长得五大三粗的,满脸雀斑,一点也不好看,与她文质彬彬的夫君相形见绌,但会唱青衣,她丈夫有些惧内。多年后,老先生还送我一幅字,写的是“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落款时在我的名字下还写上“世兄”两字,让我受宠若惊。从白虎弄到底,就是县立中学,学校大门正对着一座拱形桥,那时桥下的河水清清的,每个星期天,母亲命我与弟弟两人把洗的被单与衣服到河里去漂洗。我在这开始名为县中后来更名为市中的学校完成了初高中六年学习,我的二姐,妹妹都是这学校毕业的,甚至我父亲也是我们的老校友,我的婶娘当年还是校女子蓝球队队员。

       西门大街西面到底就是西门城门,出了城门就是乡下了,城门連到山上,当年的城墙还没拆掉,我与同学还常上去游玩。后来这山上的城墙連同西城门一起拆掉了,那拆下来的城砖又大又厚,象我那么大的小孩子搬一块也嫌重了。十多年前,我们市里那位以拆迁出了名的书记又心血来潮,在山上重新築了一道城墙,说要与北京八达岭长城比个高下,看长城只要到我们这儿看就可以了。刚开始上城墙要买门票,但没几时不收票也没人上去了,做这个工程的人狠赚了一笔,当然这位拆迁书记的腰包也鼓了不少。在青龙巷对面有个木雕的牌楼,穿过牌楼就是一段略有坡度的小路,名为李王宫,向上走去,会有很多庙,如华陀殿,灵官殿,最令人害怕的是有十八层地狱的阎王殿。路口旁有个碑亭,里面有块石碑,记载着明代县知事为抵禦矮寇筑城的经过,可惜这么一块有着很具文物价值的东西在大跃进时为大炼钢铁作贡献了。不出西门城门向南拐是一条通向轮船码头的小路,每年夏天,我乡下的小舅总会托轮船上的老大为我们寄上西瓜,那瓜很大,瓜子是红色的,瓜釀是白色的,我与弟弟按舅舅来信通知的日期就拿上扁担竹框去抬了回来。西门大街比起寺前街冷落了许多,这条街上没有店舖,都是住家,邻里间相处都很和睦,四清与文革期间多亏了邻居们的庇护,被作为四类份子的我母亲才能度过那艰难的岁月,多年后,我母亲一直还惦念着当年那些友好的邻居。这街上因没有店舖,所以小货郎担常过来,也有收旧衣旧书旧破烂的,更多的是挑着担卖各种食品的。这些小吃担一般在下午二三点钟到,有卖糖粥的,有卖糖炒栗子的,有卖蔴团的,有卖炒白果的,还有卖油豆腐细粉的,这些卖小吃的小贩吆喝声各不相同。那卖糖粥的会一边敲着毛竹筒,一边吆喝“阿要吃又香又甜个藕粥糖烧藕”,我们就跟在后面接着唱“吃仔就逃走”。卖白果的一般在晚上,一边炒,一边唱“香香咧白眼,粒粒爆开个,香是香来糯是糯,一分洋钿买五颗”。有一种油汆臭豆腐干,从滚烫的油锅里捞起后,在金黄色的外皮上抹上红色的辣花,乘热吃,那味道真好极了,现在虽还有得卖,然而那味道是大不如前了,因据说这臭豆腐干得放在特殊的臭缸里,那臭缸是人家专门用一种名为野苋菜的野菜配成,滃在缸里,多年一直沿用的,现在巳没有了。

       从我家向东走约五十米左右就是城隍庙,里面供奉城隍老爷和他太太城隍奶奶。这城隍庙大门口是一座很宏伟的石牌坊,城隍庙对面是一条称作庙弄的小巷,小巷里有个剃头店,因我是老顾客,所以那瘦得象个猴似的剃头师傅一次只收我一角钱,那时剃头用的是手推剪,我剃的是平顶头,这样可以间隔时间长些。我们这个小山城,城池虽然不大,清代时却是两县共一个城,于是有两个县衙,知县官也有两个,所以城隍庙也有两个,还有一个城隍庙在东门大街。每年三月三,我们故乡有个庙会,届时就有一大帮穿了白袍,戴着白冠的人,手中了拿点着香的小香炉,口里念念有辞,浩浩荡荡荡地出了西门城门向山上走去,而且还得一步三叩首的拜到山顶的祖师庙。那条上山的小道又窄又陡,人称七十二个透气站 ,据说只要心诚,走起来就一点不会感到吃力。除了三月三这个节场外,端午节也是很热闹的,那时候我与小伙伴们就出了西门去到河边看龙舟竞渡,那河边聚了成千人,随着龙舟上的罗鼓声,和着人声呐喊,称作地动山摇一点不为过。农历的七月十五,在李王宫上面的阎王殿里又热闹非凡,里面拥满了烧香的人,因为是鬼节,孝子贤孙们都来为他们故去的亲人送些阴间里的用度。三十日的晚上我们都会在门前石子缝里插上名狗四香的香,据博古通今的遗老说,这是为吴王张士诚行军照明的,想来江南人对这个盐商出身的元末起义军领袖颇有好感,因他又名九四,本应叫九四香的,家乡人以讹传讹把九字念作了狗,因无从考证,故妄信之。不过史藉中倒也记载他对江南人民做过不少好事的,据说他还把当时的一些文人如施耐庵、罗贯中等罗致到他麾下为其效力。

      童年时对故乡的记忆很多,有些随着时光的流逝,也渐渐从脑海中流失,然而每当想起故乡,总会在眼前浮现出当年那隐隐青山,粼粼碧水。这小城在我的心目中好似小家碧玉,可惜几十年来,由于当地父母官的“德政”,故乡早巳非复旧池台,就連我这样在故乡生活了数十年的人对故乡也有陌生的感觉,再想寻找儿时的场景只能在梦中了。而这些败家子们又在奢谈要保护古城风貌了,把原来被他们不屑一顾拆掉的老祖宗的遗产,又经臆想重新检起造了许多假古董,一则可显示他们肚子里有墨水,更是作为他们敛财之手段了。其实当年曾有好多民间有识之士对我们这个古城的改造提过不少有益的建议,可惜小人位居庙堂之高,君子流浪江湖之远,把我们这个山清水秀的古城糟塌成毫无历史文化之气息,却还在妄自尊大称为所谓的历史文化名城,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我居住的那条老街,当年整条街道两边都是又高又粗的法国梧桐树,那树的枝桠从路的两边合抱过来,它那硕大的叶子在夏天把炎热的阳光遮掉了,为行人带来了夏日的清凉。可惜后来被当官的一声令下,数百株几十年树龄的大树被齐根截掉,后来每当夏季到来受到夏日骄阳的灼烤时,就会想起那绿荫荫的满街大树来。此时脑海中突然又跳出古人的一首词来,就把它作此文之结尾吧!

       留不得,光阴催促,奈芳兰歇,好花谢,惟倾刻。彩云易散琉璃脆,验前事端的。风月夜,几处前踪旧迹,忍思忆。这回望断,永作终天隔。向仙岛,归冥路,两无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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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门奇石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格利' 的评论 : 谢谢
格利 回复 悄悄话 好文。怀人记事论今,信手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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