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难得下了一场大雪,这可是近年来很少见到过这么大的雪了。早晨开门一看,一片白茫茫,但见院子里的竹叶和竹枝上积满了雪,被压得欹欹倒倒的向下低垂着,桂花树上的雪因有叶子衬托着,雪片特别堆积得厚厚的,望上去就象开满了白色的山茶花。墙角上脱落尽叶子的梅树枝上只有小块的雪片粘着不堕落下去,就象刚著花的梅花,正是墙角数株梅,凌寒傲霜枝,因是雪著花,未能暗香来。抬眼往上一看,那棵高高的白皮松的枝桠上缀满了一条条如流苏似的雪花,就象撐着白纱裙的少女翩翩起舞。举目眺望远处的屋顶 ,都似密盖着纯白色的毡毯。我回到书房,打开空调,坐在靠背椅上,看着窗外飘舞的雪花,想起一门风雅的谢安石于寒雪之日围着火炉与小儿女们谈文论义,俄而雪骤,此公诗兴大发,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其从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这吟出“未若柳絮因风起”的即是赫赫有名的才女谢道韫。望着窗玻璃外面因了玻璃的热气,雪花刚飘上去就融化了,化作一道道水痕,此时脑海中泛起古人吟雪的诗句来:“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四时幽赏录”山窗听雪敲竹条云“飞雪有声,惟在竹间最雅。山窗寒夜,时听雪洒竹林,淅沥萧萧,连翩瑟瑟,声韵悠然,逸我清听,忽而回风交急,折竹一声,使我寒毡增冷。”此中意境,我是无法消受的,但他说寒毡增冷我想可能有些夸张了吧,有此闲情逸致总不之于盖着寒毡,起码也得生个火炉吧!此时脑海中突然冒出了“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这首诗来,也由此而让我似乎看见了数十年前风雪黄昏时彳亍于如白簔衣广覆的荒野之间的一个人。
那年还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一年,因母亲生病,我把一个月的休假併在一起回家侍奉母亲,因病情关系,超假了一天,本想再多待一天,可母亲觉得我第一年刚去上班,如再超一天假会被医院领导留下不好的印象,所以催促我还是回去上班。当年我工作的那个公社还没通公路,只能坐四个来小时的轮船;不过邻近有个公社通汽车,如到了那里只要走十来里路就能到我工作的公社,为了节省时间,尽量为母亲多安排一下,我就决定乘坐汽车回去;未料到因近年终岁末,乘车的人很多,只能买到下午三点的 票了,我算算到站后凭我步行的速度大概在天黑以前能赶回医院,于是就上了汽车,大约四点钟光景就到了**公社。我一路打听,一路急急忙忙的赶路,但见残柳垂丝,寒芦飘絮。大约走了有半个多小时吧,不想阴霾了一天的天空突然刮起一阵朔风,接着就是纷纷扬扬的飘下大雪来,路边的小池塘里,乱飘的雪花落下时,微微起些涟漪;不一会儿那些杈芽老树上就镶满了银边。冷风和着雪片扑面吹来,如同风霜刀剑,我的外套不久就大半变白且湿了,那球鞋因进了雪水的缘故而冰冷难忍,踏着雪泥前进频频发出清脆的声响。更糟糕的是天色过早地暗了下来,乡间小道上没个人影,路的两边也不再见到原来还稀稀朗朗散落在田野里的村篱茅舍,却见累累的荒冢白着头,我惊恐地踏着一半儿泥泞,一半儿雪,踉踉跄跄的向着前方漫无目的地走着,因为发现巳迷路了。此时我突然想到了水浒传里那个好客的柴大官人,要是也能象当年落魄的梁山好汉到了他的庄子该多好;那怕就是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中那个破山神庙安下身来也比我当下的情况好得多。而天公却象故意和我作对似地雪更加纷纷扬扬的跳舞在暮色苍茫中,毫无遮拦地扑在我的脸上,落到衣服上,而且还渗到衣襟里去了。隐隐约约我看见右前方有条小路,小路的尽头有家茅草屋,于是我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到了屋前轻轻扣了扣门,随着吱呀一声,门打开了,出来一个中年妇女,我很惶恐的告诉了我的窘况,她二话没说就让我进了屋,此时我才算如释重负,庆幸不必再在这风雪的荒野中踯躅了。那妇人把我安排在一张矮桌旁坐下,又点起了一盏油盏盆,借着这淡黄色的光,才看清屋内还有两个人,一个是瞎眼婆婆大约巳有六十多岁了,瘦弱干瘪的身躯,象一团旧抹布踡曲在一张破竹椅上;还有一个大约年方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脸庞长得得清秀,正坐在桌旁吃着一碗菜叶多于米粒的薄粥,见了我羞涩地微微一笑。那中年妇女介绍我说那个老太太是她的婆婆,女孩子是她的女儿。她见我混身湿透了,也许还看出了我饥饿的样子,就对我说,先煮点粥我吃,此时早巳饥肠辘辘的我也顾不上客气,她叫她女儿在灶下点上火,然后叫我把外衣脱下,坐到灶下烧火,女孩子就给我折草把(至今我犹清晰记得那折得就象耳朵样的草把),一会儿她把米淘好放在一个锅内,又放上水,同时又叫我点燃了另一个灶膛烧水。不消半个时辰,锅盖的四周就呼呼地冒出白色的水蒸气,一阵阵米粥的香味和着柴草的芬芳缥缈在这简陋的茅屋中了,而我的外衣以及被汗水浸透了的内衣也烘干了。于是她张罗着给我盛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粥,那粥里还有金黄色的山芋(即是红薯,我们那儿叫山芋),喝着那又香又甜的山芋粥,我觉得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时至今日我还是喜欢吃这种放有山芋的粥。此时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姨婆吿诉过我的一个故事,说是古时有一位书生赴京城去赶考,有天晚上也是前不巴村后不靠店,他借宿在一家人家,那时他也是饥寒交迫,那家人家的老婆婆给他烧了一碗芋艿吃,他觉得从未吃到过这么好吃的东西。那年他高中进士,做了官,在衙内吃厌了山珍海味,忽然想起那晚吃的芋艿太好吃了,于是吩咐厨师作了一碗芋艿,厨师用心作了一碗捧上,他吃了后觉得远不及那老婆婆做的好吃,就把老婆婆请到衙门里来也烧了一碗芋艿,一吃之下还是远没有那晚在她家吃过的好吃,就问她怎么回事,老太太笑笑说:“大人那时还没做官,又是肚饥的时候,所以这很普通的东西也觉得象山珍海味了,现在你吃惯了山珍海味都觉得没了味道,那芋艿就更不用说了。”那官儿红着脸包了五两银子叫人送她回去。当年我姨婆给我讲这个故事估计有两个用意,一是叫我不要忘了苦的时候,二是不要忘了曾经给我帮助过的人。
此时我肚子饱饱的,身上暖暖的,瞌睡上来了,不定地打着呵欠,那个女人看我这样子就忙着在灶前铺了个稻草铺,又从她们床上抽了一条农村里常见的那种青布被,我匆匆洗了一下就钻到被窩里了。那稻草铺很是暖和,而且还有一股清香的味道,多年后我告诉我女儿说这稻草铺如何又软又暖,我女儿说总不见得比席梦思还舒服吧,我朝她看了一下无语,是呀,我女儿也与她的同龄人一样,从未经历过那艰苦的岁月,当然就没有我们这辈人的体会了。第二天醒来,那女人给我把昨晚吃剩下的粥热了下让我吃,同时又问了我怎么会在大风雪的晚上迷了路,我把经过说了下,她告诉我,其实我昨天走了这么多路,还是没走出她们这个公社,离我回医院的路还有八里多路,因下雪的天气,农村里出门的人很少,想问个路也找不到人的,所以她叫她女儿送我一程。我很感激的谢了又谢,又拿出我身边仅有的五元钱和一斤粮票给她,她却推辞着怎么也不肯收;后来我乘她不注意就把它塞在碗底下了,我向她与瞎眼婆婆告辞,女孩领着我就出发了,临出发时我看见女孩子手中拿了一个小布包。因夜间雪就没仃过,不过幸亏下半夜雪仃了,虽然路面上积着厚厚的一层雪,走上去倒也不滑。而且出门时风也仃了,太阳晒在身上略有些暖意。一路上女孩子告诉我,她的祖父解放前被抓了壮丁,祖母思念丈夫把眼睛哭瞎了,她父亲大跃进那年去河工上挑河时跌死了,大队里也一直没个说法。我问她昨天晚上她喝的粥怎么是青的,她告诉我现在农村里家家缺粮,所以只能把山芋藤一起煮着吃。她又告诉我今年巳经十八岁了,我不由得再仔细打量了她一下,由于营养不良,她长得很瘦弱,面色也没有青春少女那种娇艳的红色,然而仍掩盖不了她天生的美貌妩媚。一路上谈谈说说不觉走了将近半个小时了,我几次催促她回去,她说送到我们公社的地界再回去,因为那边有条桥是用毛竹捆在一起的,平常就不好走,下了雪就更难走了,所以把我送过桥再回去。到了桥边,那桥确实很滑,我也不敢走,所以还是她搀扶着我过了桥,此时我坚决不让她再送了,于是她给我指了一条比较宽的大路,又把藏在她衣襟里的那个小布包拿了出来送给我,她告诉我里面是早晨她母亲为我煮的山芋,怕我路上肚子饿。说完她就转身过桥回去了,等我走出一段路后转身回头看时,只见女孩子还站在桥那边望着我,我朝她挥挥手,她这才转过身回去了。
那天女孩子送我时也忘了问她们家是什么大队什么小队,连她的名字也没顾上问,只记得晚上她母亲叫她烧火时似乎喊她珍珍,大概这就是她名字中的最后一个字吧!当天回到医院后,第二天就把我安排到一个医疗点去了,这一去就是半年,待等我再去那天晚上住的那这家人家时,却再也找不到了,不过那小女孩佇立在桥头的影象我一直未能忘怀,她给我山芋时包的那块包布还一直保留在我身边。
岁月流逝,光阴荏苒,在茫茫人海中,我再也没有遇见那一家好心的祖孙三代了,我一直在心中默默地为她们全家祝福。这么多年了,我想在我刚踏上社会时邂逅的这一家应该生活得很好吧,当年的小姑娘也应该是儿孙满堂的祖母了。但愿好人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