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代人的童年与现今小孩幸福的童年是完全不同的,那时我们远没有现在小孩那样多的玩具,顶多就是踢踺子啊、跳绳啊等等,较奢侈一点的就是扠铁环,扯地簧琴了;至于童年时最想的放风筝就很难实现,因为一是首先得买风筝,其二是买了风筝还得去买放风筝的线,这两笔钱加起来对于我们这种经济很困难的家庭来说不啻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所以每当星期天,我去山上看人家放风筝时十分眼红,碰到好心的小朋友让我在放飞时远远的捧着风筝帮他放飞巳经很开心了;若是再让我在他身后牵牵那根一头系着天上飞着的风筝线时那高兴满足的劲儿就别提了。这想拥有一个风筝的梦想一直持续到十岁时,那年我去舅舅家过寒假,有天突然扯到放风筝的事,还在舅舅面前抱怨父母亲不给我买风筝的事;舅舅说这很便当啊,舅妈大姐家的海海会扎风筝,于是有一天,舅舅舅妈带了我去大姨家走亲戚,虽然路很远,但我一路高兴得也没觉得累。到了大姨家,大姨和姨夫见了我们很高兴。他家房子蛮大的,堂屋里摆满了农具,还有好多编好的竹箩框,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墙上就掛着大大小小的风筝,形状也各异,有蝴蝶形的,有象鸟的,最让人开眼界的是厚厚一叠蜈蚣风筝。大姨家准备了许多酒菜招待我们,可我却匆匆把饭吃好就迫不及待地催着表哥海海去放风筝。
海海是大姨家第一个孩子,下面还有一个妹妹,虽然他不过大了我三岁,却比我整整高出了一个头,园园的脸上一对大眼睛,透着很灵巧的神气。他也快快地把饭吃完,就收拾了放风筝的麻线和两只风筝,其中就有那只蜈蚣风筝。到了田野里,海海哥先教我放那只蝴蝶风筝,在他的帮助下,我把蝴蝶风筝放飞到了天空,手中抖着绳子,看着蝴蝶在我的掌控中好似在空中翩翩起舞的样子,那心中的得意真是无法描述。海海也在邻家几个小孩的帮助下把蜈蚣风筝放到了天空,那条蜈蚣放到天空后,只见它随着海海手中那根绳的牵扯,一会儿向上,一会儿向下,真的象极了一条游动的蜈蚣。我俩放了不知多长时间,周围来了不少邻家小孩观看。太阳快落山了,海海教我把绳子慢慢收拢,那蝴蝶就打着转转到了我手中。海海又叫我试试那只蜈蚣,他刚一放手,我手中那根线险些儿随着风筝飞去,海海赶紧拉住了才没让它飞走。那天晚饭时,大姨夫看我对放风筝这么有兴趣,就对海海说,明天带我去放一个最大的带鹞琴的风筝。第二天我们早早的吃好早饭,又叫上邻家两个小孩,就从牛棚里拿出那只大风筝,那家伙真是大,比现今饭店里十个人坐的园台面还大,它的骨架不是用竹篾而是用整根的细竹扎起来的,分量很重,海海与邻家小孩两个人扛着,我和另外一个小孩抬着放粗麻绳的箩筐。放的时候,那两个小孩一人扶着风筝底部,另外一个小孩用那带来的叉子把风筝高高举起,海海把系在风筝上的麻绳慢慢边放边扯紧,借着风势,那大风筝冉冉升向天空,随着风筝越昇越高,风筝上系着的风笛就开始发出那种似笛子吹奏的声响,不过响声很大。这么大的风筝,又是带鹞琴的,我从没见过,真是大大开了眼。第三天,我手中拿着海海送我的那只蝴蝶风筝依依不舍的随着舅父母离开了大姨家。一路上,舅舅对我说,以后他会带海海来城里玩,再带新的风筝去。第二年,海海随我舅舅来我家,并带来了那个让我十分羡慕的蜈蚣风筝,后来与小伙伴们一起去放时很为我挣足了面子。此后几年,只要去舅舅家,就会缠着舅舅带我去海海家,每次去,除了放风筝,海海会带我一起去釣鱼,鱼儿上钩后把鱼杆向上一扬,一条鱼儿就被甩到半空,那趣味远远胜过吃鱼的滋味儿。海海还带我去放牛,温顺的大水牛一边慢慢地踱着步,一边啃着青草,那骑在牛背上的感觉直至数十年后去九寨沟旅游时骑在牦牛上才稍稍找了一些回来。
应该是1957年的冬天吧,一天,大姨夫带了海海来我家,海海巳象个很壮实的庄稼汉的样子了,他们来后,每天去排队买大饼(那时买点心还没开始收粮票,但每天排队的人很多,我那位家中开大饼油条店的同学真没少帮忙,关于她请看拙作“汆油条的女孩”),总共装满了整整两只每只能装三十来斤大米的袋子,父子俩扛着回去。原来自打国家实行统购统销后,农民就不能自由买卖粮食了,由于各级干部的浮夸风,向农民征购的粮食远远超过了农民能承受的程度,大姨夫他们那儿也是这样,所以只好到城里来买当时还不要计划的大饼,晒干了慢慢吃,以弥补一下缺粮的处境。不久就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大姨家那儿是重点受灾区,开始还吃糠嚥菜的将就对付,后来连糠菜也吃光了,大人还勉强熬着,小孩子饿得哇哇直叫唤,大姨夫本来就有哮喘病,再加上老是挨饿,病就发得越加厉害。终于在一天深夜,海海偷偷扭开了小队仓库门上的锁,偷了百把斤稻谷,连夜与妻子用石臼把谷皮打掉,本来也是人不知鬼不觉的,仓库失窃大家都没怀疑到他头上,可惜一天海海儿子见了海海准备为父亲煮粥吃的锅巴,嚷着要吃,海海父亲随手掰了一小块给孙子,不想小孩子不懂事,带了这块锅巴边吃边往外边去玩,偷谷的事就此穿邦,于是当即召开斗争大会,会后就把海海抓起来,不久便判了刑送往外地劳改,后来就一直没回来,家人打听过几次,一直未有明确的答复,待到盼来结果,人老早死了。大姨夫遭此打击,就此一病不起,不久就去世了,海海妻子等了几年无望,就带着女儿远嫁他乡,可怜当年我跟着舅父母去吃海海的喜酒时,那个不眼热海海娶到这么一个标緻老婆;海海还带了新娘子到我家来在城里玩了两天,两人十分恩爱,谁承想最后竟是这么个结局,正所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大姨不久也去世了,海海的儿子由我舅舅舅妈带大并为他成了家。
大姨夫家是标准的三代贫农,解放后还分到了地,他又心灵手巧,平日做些篾作活,补贴些家用,还会扎风筝,远近都出了名。海海吃官司那年,我正在外地求学,记得那是上午第四堂解剖课,早晨二两稀稀的能照见人面孔的玉米糊糊老早不知到了那里了,望着解剖桌上躺着的一条条剥去皮的死人大腿,闻着那很有些象臭咸肉的福尔马林味道,不由得让人想入非非,我想这要真是一块咸肉该多好!听说了海海偷稻谷被送去劳改的事,很令我同情,我一点没觉得海海做的事可恥,只感到可怜又有些愤愤不平而巳。实在那饥饿的滋味对于没有尝过的人是难以想象的,种地的农民饥饿到要去偷本该属于自己的一点点粮食,结果反而成了远方的孤魂野鬼,岂非是人间的悲剧。
今年四月间我去费城参观独立宫时,见到富兰克林的雕象,又在富兰克林大道上漫步,想起初中二年级上物理课时,学到这位发明避雷针的科学家在雷电中放风筝从空中引雷电下来的故事,突然就浮现起当年海海带我去放风筝的事来。我的故乡,近年来放风筝的人不分男女老幼,越来越多,风筝的价格扶摇直上,我不禁有些感慨,要是大姨夫和海海能活到今天,凭他俩那扎风筝的手艺开个风筝作坊,不成个小小大款才怪!
长大后,我不再放风筝了,有关风筝的知识倒是看到了些,明陈沂“询刍录”上说:“五代李邺于宫中作纸鸢,引线乘风为左戏,后于鸢首,以竹为笛,使风入竹,声如筝鸣,故名风筝。”实际风筝于东周春秋时期就有了,迄今巳二千多年,相传墨翟以木头制成木鸟,是人类最早的风筝起源,后鲁班用竹子,改进墨翟的材质。东汉蔡伦改进造纸术后,才开始以纸做风筝,名为纸鸢,到南北朝时,风筝成为传递信息的工具。隋唐以来,风筝为历代诗人詠诵,如大诗人李白“登瓦官阁”诗中有“两廊振法鼓,四角吟风筝”。宋代名相寇准小时估计也是个玩风筝的高手,他的纸鸢诗“碧落秋方静,腾空力尚微,清风如可托,终共白云飞”。元代谢宗可纸鸢诗“孤骞稳驾剡溪云,多少儿童爷羡频。半纸飞腾元在己,一丝高下岂随人。声驰空碧东风晓,影度遥天化日春,谁道致身无羽翼,回看高举绝红尘”。明徐渭“纸鸢图”“柳条搓线絮搓棉,搓夠千寻访纸鸢,消得春风多少力,带将儿辈上青天”。清代孔尚任竹枝词“结伴儿童裤褶丸,手提线索骂天公,人人夸你春风早,关我风筝五丈风”等。早在宋代,放风筝就成了人们喜爱的户外活动,北宋张泽端的“清明上河图”,苏汉臣的“百子图”里都有放风筝的生动形象。红楼梦第七十回,“丫头们拿过一把剪子来,绞断了线,那风筝都飘飘飖飖随风而去。”说明放风筝就连深闺里的贵族小姐也纷纷仿效。
儿时的回忆往往是甜蜜的,但有时也会掺杂些痛苦在其中。海海哥若泉下有知,知道当年他曾带着放风筝的小屁孩子居然今天在这儿胡吹一气关于风筝的事,不知会不会扬起他那老实憨厚的脸,意味深长地笑笑,意思是“你说得再多,可你会扎风筝么!”
注:我们家乡把风筝叫作鹞子,大概是南方的称谓,而在北方则称作鸢,至于风筝一词则始见于五代,即我上文中引的“询刍录”上的一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