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阳台下面是一个小小的池塘,越过池塘后面的丛林就是一条林中小道,透过小道两边的丛林,一边可以看到稀稀朗朗的房屋尖顶,另一边是连绵不绝的森林和丛林中不时现出的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池塘。池塘边露柳烟篁,动摇堤岸。清澈的小池塘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大的池塘里有喷泉,高高的水柱射向天空,在阳光的折射下形成一道彩虹,池面上一群野鸭嘎嘎地张着翅膀时而驣空飞起,时而潜入水中;偶然有一两只白鹭挺着两条修长细腿站在池边上,睥睨着野鸭,摆出一付不屑与伍的神态。这条林中小道芲松夹道,青霭虬盘,是我经常散步的好去处。清晨,林中雾茫茫的笼罩着白色的烟雾,当蔚蓝色的晨曦刚刚从遥远的东方地平线升起,那原来弥漫在林中的轻纱薄雾渐渐地被晨风吹碎了,缥绕着·盘旋着,象缕缕轻烟袅袅上升,消散在清晨的阳光下。树林在璀灿的朝霞照耀下披上了金色的外衣,遍地青翠的草叶上和花儿的花瓣上颤动着晶莹的露珠,在阳光下闪耀着五彩斑谰的瑰丽色彩。鸟儿刚从睡梦中醒来,站在枝条上昂着头,抖着翅膀争相卖弄其婉啭的歌喉,悦耳的歌声如行云流水般流淌在清新而有些湿润的空气中。啄木鸟也开始不知疲倦地用它的喙敲打着树干,发出剝剝的声响。轻风拂面,树叶的清香夹着野花的浓郁香气冉冉飘散在空中。松鼠在树枝中跳跃,这小东西居然胆大妄为到竟敢在我脚跟前旁若无人的啃着松果。野鹿三五成群地穿梭在林中,这傢伙个儿虽大却很胆小,一有风吹草动就撒开四蹄狂奔,转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林中很少有人来,偶而有一两位美国老太太牵着狗在小路上蹓跶,看见我总是举起了手打招呼,我也用半生不熟的英语回应,而且总不忘记把她的狗夸上一夸,这让老太太十分高兴,就更加兴致勃勃地与我攀谈起来,这下南郭先生的真面目就暴露无遗了,我只好老实说:“I don’t speak English”,于是就“By by”。
漫步在静谧的林中小道,岁月流逝的风,吹起陈旧的记忆,思绪飞扬,轻拂开紧闭巳久的心窗,在遥远的童年,我家的后面也有一个池塘,池塘的边上也有一条小路,路的两旁种满了树,小路一直延伸到很远很远。我的老媬姆有时带我去她家,就走这条小路,不过多数时间都是她把我驮在背上,往往我就在她背上睡着了。至今回想起来,那真是无忧无虑的童年,陪伴着我童年的还有那些小伙伴,我们常常避着大人到池塘边上去逮蟋蜶,捉青蛙;有时还偷偷地把我带到他们小路边上的家里去,回来时肚子里装满了农家的瓜果;小伙伴还会给我一个竹竿做的独轮车,每人推着这一个车子在小路上奔得滿头大汗,混身湿漉漉的,所以不敢从大门回去,而是从后门偷偷地蹓进去,让老媬姆把我弄得干干浄浄的去见父母,好在我母亲把我托付给媬姆们后,基本也不太管我了,所以倒也一次没发现我到外面去撒野。童年时现在只留下了淡淡的记忆,对我最好的老媬姆早巳回到了她信奉的西方极乐世界了,小伙伴们也星散杳无音信,去年冬天辗转总算联系上了一个小时的玩伴,在我再三邀请下,才在他女儿女婿的陪伴下来我家作客,但往昔的少年成了一个幡然老翁,与他讲话时得把音调提高八度,还不时须要他女儿在旁翻译给他听。人们常说十年人事小沦桑,何况隔了这么几十年呢!今日的苍苍白发,巳非张绪当年,寂寞红颜,讵冀玉箫再世。童年中对这条小路记忆还比较深的是每年清明,我们一家浩浩荡荡的坐了桥子沿着这条小路去我家义庄,义庄附近就是祖坟,在老祖宗坟前磕过头后就去义庄里,这义庄很大,里面住了不少家族中的穷亲戚,他们既是看祖坟的又是义庄的佃户,可却是与我们共有一个老祖宗,我们去时可忙坏了这些穷本家,为我们准备了丰盛的饭菜和各式礼品。对义庄实在没什么概念了,要说印象最深的就是义庄里有一间大房子,里面放了好些红漆和黑漆的棺材,阴森森很怕人的,据说是家族中有人死后,小辈舍不得马上下葬,就暂厝在这义庄里几年,所以我们小时候也要去这些棺材前磕头。听我95岁高龄的舅父告诉我们,我们家光是义庄田就有壹千多亩,想来也真可笑,大家都是一个老祖宗,可族里的穷人还得向族里的富人交租税,拍马屁,这世界也太不公平了。义庄经过几十年的变迁,连同祖坟早巳无影无踪了;想起小路,又不由得想起小时居住的老宅来,对老宅依稀还有些印象,当年它以三层楼高的主屋及橉次栉比的房屋及占地十来亩的花园这样一座庄园傲立于旷野中,可真出足了风头。这老宅解放后做过乡政府,办过农中,开设过医院,后来又住了二十多户人家。偶然从老家来的人告诉我们这老宅早巳拆除了,我们也认为都拆光了,有次我出差路经故乡找了个人想去看看我童年住过的地方,但未能找到;不想今年春暖花开时节,我们兄弟姊妹在弟弟家聚会时,我弟弟有个同事从一位老人处得知说是我家的老宅还在,于是老姊妹弟兄辗转找到了老宅,不过这老宅与我记忆中的老宅大不一样了,而且只剩下了后面孤零零的一幢楼房,象一位衰颓的老人,在春风中细诉当年的风尘往事。当地政府还筑了一道围墙把老宅封起来了,围墙上钉有一块牌子,上面标明了房屋的年代和以前的主人,并有负责保护的人的姓名,原来是作为当地最早的古民居保护起来了,听说当地政府还有恢复此古建筑的打算。这块牌子上还标着这房子名为缺角楼,这倒也新奇,后来问舅父为什么叫缺角楼,舅父就把当初我们家族中的一场勾心斗角的往事细细的陈述了一遍,当时我边听边想,还真可以演绎成一篇小说;同时我也庆幸自己幸亏没有生长在那个年代。看到老屋还忆起童年时一件往事,每当我孜孜巴望的春节来临之际,然而大年夜对我这幼小的孩童来说不啻是个災难,因为大年夜得隆重祭祀老祖宗,晚上有好些道士来搭了高台唸经到半夜,我是长房长孙,道士在那儿装神弄鬼之时我也得跟着祖父和父亲一直跪在那儿,弄得我又悃又累。而今这凋零的百年老屋与周围的桃红柳绿很不相称,但总算也留住了我童年的一些回忆。
林中小道上还有几顶长长的木桥,架在湿地上,桥的两旁长满了芦苇,从春天来时看到它们巳是郁郁葱葱,慢慢地梢头抽出了一丛褐色象高梁似的穗,再后来又变成了一团团白茸茸的芦花在秋风中摇曳。在我们家乡,农家的孩子常穿用这种芦花做的靴子,我小时候也穿过,那可是暖和极了,可惜几十年来再也没有见到这种靴了。有时我想往往失去了的东西才会令人感到珍贵。
林中的微风轻轻地吹,风从树叶隙缝中荡过来,枝条在轻轻的摇晃,渐渐变红的枫叶和半黄半绿的叶片象一只只蝴蝶翩翩起舞,盘旋着,零落着。望着飘舞的落叶,尘封的往事又泛起阵阵涟漪,曾经的美丽憧憬和甜蜜的梦巳然变成不能触及的缥缈和无法涉足的遥远,逃不脱宿命中的前生注定;如烟的往事·洗尽的铅华如风一样轻轻的来,又悄悄地去。沦桑构建的舞台挥手巳迷茫,回头尽在秋风里。踏着远离故国千万里的红稀小径,绿茵的芳野,翠叶莺啼。路边的菊花巳绽放,脑海中突然冒出黄巢的咏菊诗来: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又: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落第举子和私盐贩子当年是多么的豪气冲天,但一旦英雄末路只能踡缩在僧院里哀叹:记得当年草上飞,铁衣著尽著僧衣,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倚栏杆看落晖!还有位曾名噪一时的初唐四杰之一骆宾王,曾为徐敬业写下气势磅薄的讨武氏檄文,据说一代女皇武则天看到“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时不禁掩口而笑,当得知此檄文为骆宾王所写时,还怪宰相未能用此人而感到惋惜,惜才之心溢于言表。徐敬业兵败被杀,骆宾王隐姓埋名,不知其下落。后宋子问在杭洲灵隐寺赏月吟诗,当吟出“鹫岭郁岩峣,龙宫锁寂寥。”正在苦思不得佳句之时,此时走来一位老僧,听罢宋此两句后说道何不云“楼观沦海日,门对浙江潮。”接着又吟“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令宋子问大为惊叹,老僧吟罢不复见,后来得知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骆宾王,此后未能再有他的踪跡。不过我对此有些将信将疑,因为宋子问也是有名的诗人,而且有次唐中宗在游昆明湖时命随行百官各赋诗一首,由上官婉儿选一佳作谱新曲,结果宋子问胜出,所以我想宋子问未必还要由骆宾王为其续诗。宋子问当时也是名满天下的才子,而且是个奶油小生,曾毛遂自荐想充当武则天的面首,却未能如愿,武则天对人言道:“小宋人亦差可,惟口臭耳。”愿来老人家是嫌他有口臭。这段逸事我以前不知从那本野史上看到的,究竟武媚娘怎么说的,早巳忘怀了,所以斗胆以武则天的口气杜撰了两句。骆宾王毕竟不愧为初唐四杰,在其危难之中犹能吟诗作赋,不失文人洒脱本色。那陏末的刘黑闼就差劲了,当其兵败被杀临死前云:“我本在家锄菜,为高雅辈所误至此”,真是丢尽了草莾英雄的脸。古来英雄末路,不少人遁入空门,就连贵为天子的顺治皇帝竟然为了董鄂妃几次想出家,还留下一首出家诗:黄袍换却紫袈裟,只为当初一念差,我本西方一衲子,缘何落在帝王家。然而菩提本无树,机锋肯让于同袍,松柏摧为薪,泡影等观于浮世。其实心中若有桃花源,何处不是水云间。
林中有一个小丘,我登高远眺,但见蓝天下飘着朵朵白云,有的连在一起,象海里翻滚着的浪花,有的似层峦叠嶂,云雀在高空中鸣啭,最后一批南迁的大雁排着整齐的人字形呷呷叫着从我的头顶掠过。正是回首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孤舟,争知我,在异乡正恁凝愁。踏在远离故乡万里的这条林中小道,岁月流逝的风吹起尘封的记忆,无法倒流的时光,带不走岁月的芬芳;年华沧桑,又怎能留住日月的流淌。在明媚的秋光里,微风轻诉着流年。人生怱怱而来,怱怱而去,繁华似流水,恰似一场春梦杳难园。
问君愁能有几许?万里浮云向东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