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我的故乡其实并不遥远，离开我现在居住的城市也不过四十来里路吧，因为离别故乡已五十多年了，所以觉得故乡是那么遥远。     

         故乡虽是个小镇，却是水陆交通要道，倒也商贾云集，市面很繁荣。街上茶楼、酒肆、书场戏院应有尽有。一条大河从镇上穿过，河上舟楫往来如梭，每天上、下午各有一班小火轮供人上城和回来；不过乘轮船的是镇上稍稍有钱的人，一般乡下农民上城就得坐航船，船很小，张了帆，靠风力行驶，无风时就靠人力摇橹前进，与小火轮相比，那就慢得多了。还有一条公路绕镇而过，能坐汽车上城的就是镇上的财主了。离镇不过一、二里路光景有一座山，那山的名字很怪，叫鸷山，山不高，但上面林木茂盛，倒也郁郁葱葱。山上还出产一种鸡肝石，红红的，夹着各种花纹，乡下老头检回去当火石用。我们每次上山都要拾上好多，放在裤袋里，但一到家就被大人搜出来丢掉，还要挨一顿骂。所以后来一回到家，就把小石头藏到看门的瘸腿老伯的小屋里，老伯也为我们保密，不巧有一次被我祖母的小丫头看见了，并且告了密，于是连瘸腿老伯也挨了骂。从此以后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就很难再偷偷地溜到山上去玩了。
           山顶上有一个尼姑庵，庵里的当家老师太年纪已经很大了，每年春秋两季，老师太都要带上她的徒弟——两个年轻的小尼姑到我家念经。那老师太矮矮的个子，瘦骨嶙峋，稀稀的眉毛配上一对三角眼，凶相得很，我们见了她都有些怕。老师太一双三寸金莲，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也亏她这双小脚，走山路还挺快的。那两个小尼姑不过十七、八岁的光景，长得倒挺秀气，其中一个叫定慧的长得更是好看，一张瓜子脸，双眼皮下一对大大的眼睛，再配上一张樱桃小口，就连我这童摨的目光中也煞是好看。我长大以后，看到电影里的上官云珠就会想起这个小尼姑来。也许还是应了红颜薄命这句老话吧，这小尼姑终究未能逃脱厄运，这是后话。她是逃荒来的苏北人留在尼姑庵的，进庵时才七岁，开始老师太把她当小丫鬟使唤，十来岁时给她剃度取了个定慧的法号。女人做尼姑本来就命苦了，后来发生的事就更令人慨叹她命薄如纸了，这且慢慢说吧。
           每年观音生日，或是什么大的节日，我们家里大队人马要去山上烧香还愿，我们小孩子就名正言顺的可以跟着上山去。那尼姑庵不很大，倒也飞檐斗拱，黄墙碧瓦，在万绿丛中分外瞩目。庵中有一个观音殿，殿上供着一尊慈眉善目的观音菩萨。观音殿后面是一大片竹林。在观音大士前点上香烛磕过头后，大人们去云房里与老师太喝茶聊天，小尼姑就带我们小孩子去竹林里玩，定慧把竹枝做成风转转给我们，又会用竹叶吹出好听的声音来；不过得当心，不能让老师太听见，否则又要骂她们尘心未泯。那尼姑庵里有我祖母捐的香火田，所以老师太对我们很热情，下山时总要给我们好多吃食，印象最深的是一
种芝麻云片糕，很甜，还有白果，很香。后来我家搬到城里，每当夜阑人静时分，街上不时传来叫卖炒白果的吆喝：“香香咧白果，粒粒爆开个，香是香来糯是糯，一百洋钿（老币）买四颗。”就不由得会想起童年时在观音庵吃白果的事来，那定慧的身影也会浮现在眼前。     

       这尼姑因为人长得漂亮，镇上几个浮浪子弟就有事无事常去观音庵。不过定慧人虽长得漂亮，倒真应了那句“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话来，再加上老师太防范得紧，所以这些人虽然使出浑身解数，总未能得逞。可是后来毕竟有一个人不知用什么方法赢得了她的芳心，也铸成她的悲惨下场。这个人就是我的堂叔公，说是说堂叔公，也不过才20出头，因为我们祖父这一支是长房，所以年龄比别房大，但辈分倒比各房都小。说来也可笑，有还在吃奶的孩子，我就要叫叔叔和姑姑哩。这位堂叔公倒是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长得一表人才，当时正在日本当东洋留学生。那年暑假回家来，在家闲得无聊，就想上山玩去，还带了我们几个小孩子一起去。带我们去过几次后，他借口早晨锻炼身体，就每天独个儿上山去了。听家中大人说，也不知怎么两人就好上了，定慧还怀上了孩子。这漏子可捅得大了，老师太怒不可遏，亲自动手，在定慧隆起的肚子上放上一个磨盘，几个时辰后，小孩子是下来了，可定慧也香消玉殒了。我这位堂叔公当时正在上海，镇上有人悄悄地向他报了信，他连夜叫了汽车回家，迎接他的是本族老爷子们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他老子逼着他第二天离家回日本。这位堂叔公后来终究未能完成他的学业，不久就回来了。回来后不务正业，也不肯娶亲，成天弹琴吹箫，种花养草，还抽上了鸦片，没过几时就吊死在观音庵竹林里那棵老槐树下。家中女人们在骂他缺德的同时倒也赞他是个情种；可老爷子们对这个不肖子孙是恨之入骨，死后还不放过他，一直把他作为蒋氏门中败家子的代表教育我们。他是独子，这一房就此断了香火。

        那观音庵自从出了这件事后，就没有人再去烧香了。老师太也因定慧的死，变得疑神疑鬼的，不时揪自己的头发，打自己的脸。有一天，人们发现她跌死在观音庵前那块大石头上。另一位小尼姑料理完老师太的后事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卷了一些细软跑掉了，有人说她还俗嫁了人；也有人说曾在普陀山看到过她。这观音庵解放后就拆掉了，木料砖头给小学里拿去造了教室，于是观音庵也就成了我童年时代的回忆。
         每当明月升起的时候，我也会怀念那遥远的故乡，怀念故乡的青山绿水。啊！故乡！故乡并不遥远，那里曾是哺育我生长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