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以前,我来到曾经工作过多年的一家农村卫生院,院长领我参观了新落成的病房大楼,其设施实在不亚于市级医院,特别令人赞叹的是产科病房。在采光通风都十分良好的病房里,洁白的床单、白瓷砖的贴面交相辉映,崭新的床、床头柜,一切都给人以宁静舒适的感觉。外面是夏日炎炎,病房内却是一个清凉世界。一位产妇正在给她的婴儿喂奶,初当母亲的她望着怀中小天使圆圆的小脑袋,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多么温馨美好的一道风景线。一位人到中年略有些发胖的妇产科医生不无骄傲地对我说:“也许伟人就在这儿诞生。”此情此景,不由人忆起那逝去的岁月,那曾经发生的情景在回眸一瞥中十分清晰地映现在我的脑海里。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晚,天空黑黝黝的,没有一丝儿风,远远地传来一阵阵沉闷的雷声。刚巧那夜我值出诊班(现在的年轻医生可能很难想象那夜出诊的滋味),说实在的,我也真害怕这种天气有人来请出诊;可事实就是这样,越是怕发生的事就越是会发生,就在我忐忑不安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喊医生的声音传到了我的耳膜。一会儿,值班护士把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领到了我面前,我背起出诊包就跟着来人走。一路上,他走得很急,我问他什么人生病,他说是“屋里的”(即妻子),又问他什么地方不舒服,回答“肚子疼”,于是就没有话了。我刚到乡下不久,这坑坑洼洼的田岸实在没有走惯,再加晚上黑灯瞎火的,靠一只手电筒照明,只能照见脚面前的一点点范围;倒是天空中的闪电,不时把田野照得一片惨白。雷声、青蛙的咯咯声和不知名的小虫的唧唧声,以及我俩的脚步声组成了一曲夏夜的交响乐。
大约走了半个多小时的样子,我们来到了河浜边停泊的一只小渔船上,这船也是够小的了,人一走上去就直晃荡。在昏暗的桅灯光下,一个女人蜷缩在船舱里,疼痛扭曲了她的脸。我开始问病史,说是傍晚下鱼钩时,肚子在船邦上撞了一下,吃过晚饭就开始腹痛。我当即给她做了检查,哪知道这个女人腹部膨隆,下身都湿透了,我心中不由一愣,不是要生产了吧?!忙叫她丈夫把裤子脱下一看,胎儿的头已经清清楚楚的呈现在眼前,这真令人有些手足无措了;忽然我灵机一动,出诊包内我经常备着一个切开缝合包,包内一应俱全。于是,我就在这无可奈何之中,为这位渔民的妻子接下了一个男孩。随着小孩子哇的一声啼哭,天边也似助兴一般,响起了一个响雷,接着豆大的雨点打在船篷上,噼啪直响。当我把婴儿递给产妇时,灯光下她那憔悴的脸上绽出了一缕微笑。因为事出仓促,产妇连个开水都喝不上,这时我真想把这个不称职的丈夫痛骂一顿;但看了他那局促不安的样子,便把我的愤懑压了下去。哗哗的瓢泼大雨下个不停,连产妇睡的席子边上也漏到了雨。夜已深,他叫我就在船上睡一晚吧,我看着这么小的船,以及船上仅有的一顶千疮百孔的乌黑蚊帐,而蚊子的嗡嗡声却不绝的响于耳畔,就摇摇头说:“雷阵雨一会就停的,到时候再走。”不一会儿,这雨也慢慢地停了,我嘱咐他要好好侍候他的妻子,天明后到医院里检查检查。临走时,他还要送我,我再三推辞,要他照顾好妻子,但他还是坚持把我送到岔路口,详细地给我指了路,于是我就踏着泥泞的小路往回走。因为刚下过雨,天气凉快了许多,月亮也从云堆里钻了出来,泻下皎洁的光芒。晶莹的星星在无际的灰蒙蒙的天宇上闪烁;几星萤火,悠游来去,忽明忽暗。夜,挟着凉爽的微风,吹过滴着小水珠的稻叶,穿过飒飒作响的柳条,掠过泛着月光潺潺流动的小河;蟋蟀、纺织娘以及叫不出名的夜鸟在草丛中、池塘边和树隙中唱着抒情的“小夜曲”,打破了沉睡的静穆的田野。还有那散发着馨香的野花野草,那浓郁而清新醉人的空气,对着这茫茫夜空、群星璀璨、银河起伏、皎洁月光,不禁令人堕入遐想。“天街夜色凉如月,卧看牵牛织女星”,要不是得随时小心脚下路滑,这月光下的漫步倒也很让人心旷神怡,虽然刚刚经历的一幕使我感慨万千。我为当时农村的医疗状况感到忧虑,也为农民不能得到必要的医疗条件和缺乏健康知识感到深深的悲哀。
后来我回想起这次难忘的接产不由得非常后怕起来:要是这个产妇是难产;要是产后大出血;要是产后感染;要是破伤风……等等,那么我这个仅仅在临床实习时接过二十多个平产的初出茅庐是万万不能对付的。文革期间老人家提出“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深受广大农村干部、农民的欢迎,应该说是完全在情理之中的。当然今天农村的医疗条件与我刚刚当医生的年代是完全无法比拟了,现在的年轻医务人员也很难想象当年农村医疗条件之差、医务人员工作的艰辛;现在的年轻母亲也很难想象她们的祖母、母亲辈作为母亲曾经经受过多么艰难的“产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