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地：小啞巴（2019年5月4日清明節）/轉載

新地：小啞巴
（2019年5月4日清明節）

江津縣太平山坐落在江津縣、壁山縣之間的，是一山嵴，界斷兩縣。太平山高出長江面四百多米，山上清凉，雲霧繚繞，多林木，山上是太平鄉，土地貧瘠，缺水。

我下鄉在那裡，王康來過。

我們村里有一個小啞巴，十五、六歲，爹娘都去世了。依稀記得，小啞巴原姓朱，據說，幼年患瘧疾，以後就不能說話，沒念过書，沒上過學，瘦小。村里也沒讓他干重話，就跟著一個綽號叫馬蜂疱的姓夏的山民看守山林，并兼割草，放牧村里的一条老黑牛。

馬蜂疱長臉，土木形骸，衣衫襤褸，嗓門大，也無親人，住在懸崖邊的一個破小庙里，小啞巴每晩就睡在他的柴灶旁。

小啞巴有一把半月形的長把砍柴鎌刀。他用那把鎌刀在山林的石頭上刻下了許多壁畫，我去看過，有火車、橋樑、宮殿、屋宇、道路、人物、動物，筆觸幼稚，但栩栩如生。我常常感到困惑，他又沒出過山村，也沒上過學，又是個唖巴，他怎麼知道這些的？

放牛，看守柞木林的柞蠶，不讓鳥給啄食了。

那老牛，是二十多戶生產隊的唯一的一条牛。色黑，右牛角還缺了一塊。據說，冬季修水利，小啞巴掉進池塘的冰水里，差點被淹死，撈起來時已經昏迷了。隊長夏良仲讓水牛臥下，把小啞巴放在黑牛溫暖的肚皮上，又脫下外衣把小啞巴罩住，半晌，小啞巴才算暧醒過來。

生產隊會計的兒子夏廉華（王康認識）會吹短笛，夏天的月夜，老牛拴在曬場的棚房里，小啞巴過來為老牛加夜草（曬乾的紅薯藤葉），大家在曬場坐會兒，乘凉。宋亷華來一首短笛曲，那曲調有些奇怪，是“學習雷鋒好榜樣，忠于革命忠于黨”。問宋薕華為什麼，他說老牛辛苦了一輩子，讓牠聽聽快樂的。村里送葬的嗩吶都吹的是此調。我說，你不是會《柯山紅日》嗎？换一下吧，于是他吹起了“君來靜靜寂無依，樹上唯有烏鴉啼”。山風颯颯，月色蒼凉，大家不久散去，小啞巴也回山神小庙去了。後來宋薕華參軍走了，再無消息。

一九七一年快過年的時候，一天晚上，生產隊在南瓜（個農民的綽號）家的茅草屋裡開會。把我也叫去了。說老牛太老了，干不動活兒，飼料也不多，說要去集上牽一条新的小牛來，老牛殺了，大家吃肉過年。讓夏昆明去公社辦宰牛許可證。屋里有人抽旱煙，煙霧濃濃，大家都很沉默，最後隊長夏良仲礚礚煙杆，說就這麼定了。

宰牛由癩大爺來辦。（他頭上長過癩瘡），癞大爺在曬場釘了四個木桩，把四個牛腿縛住拉開，又端着一個土碗，用嘴把里面的白酒噴在曬場，說是祭牛。那老牛伏在地上，眼淚溢出。

小啞巴突然跑來，攔腰抱住癩大爺，跪在地上不讓殺牛。癩大爺推開小啞巴，小啞巴讓人給拉走了。

牛被殺了。牛皮貼在石埸門院外的土墻上。那正是舊年的除夕，無爹無娘的小啞巴臉貼在土墻的牛皮上嚎啕大哭。黃昏霧靄濛濛，有些細雨，遠近茅草屋冒起了炊煙，過年了，有燒牛肉的氣味。

小啞巴收了牛骨頭，在山林里埋了一個小土堆，上面放了些曬乾的紅薯葉，還插上了他那把割草打柴的長把鎌刀。

據說，後來小啞巴也沒活多久。他刻的那些壁畫——他對世界的向望，至今還留在山林的石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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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新地：好感人！好文筆！誰知道它竟然出自病理學家的你的手筆，你和王康一樣，是做什麽都優秀的奇人！苦難的中國也出了一批如同歐洲「文藝復興」那一代人多才多藝、幹什麼像什麼的奇才，你這樣的朋友一定是上蒼的安排，讓我們相識相知，好感恩！

我讀給文立，他聽著，不時發出嘖嘖贊嘆；讀畢，再看文立，他竟然眼圈紅了，晶瑩的淚水浸滿眼中。他說，太好了：「這樣世間罕見、惜字如金的好短篇，猶如文言文之精煉、生動，不發表天地不容，問新地，可不可以允許我們把此文轉載發表？」

彤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