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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心的写诗的老卓

老卓是我曾经的同事，他看上去很老，而实际年龄也不年轻了，但相对于坐在他对面的同龄人也同是退休返聘的老许来说他就老多了。因为老许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十岁，而老卓比实际年龄要大十岁。这是让老许最开心同时也是让老卓最伤心的事情。痛定思痛之后，老卓干脆就不买新衣服穿了，省下点钱来给读大学的儿子买名牌运动鞋。

老卓因为很老相，所以大家都叫他老卓，只有初到我们编辑部的投稿作者会叫他“卓老”或“卓老师”。于是“卓老”总是诲人不倦地教小伙子或小姑娘们如何写诗，尤其是古体诗，对平仄起韵总是讲了又讲，几年下来，虽然没有教出高徒，但老卓的好心肠和滔滔不绝传授知识的精神却让人印象颇深。有一次我向他讨教一个韵脚的问题他就放下手中正在编辑的稿子给我讲解了起来，因为之后讲了很多我没有问也无需问的东西，所以他讲了好长时间，我不好意思打断就找个借口说把手头的事情做完再来向他讨教，然后溜回隔壁我自己的办公室，谁知不多会儿，老卓就拿着自己的水杯来到我的桌前，见我并没有忙着，便又心平气和地继续讲解起来。总编说‘老卓真的老了！’

老卓虽然老了，每日唠唠叨叨婆婆妈妈，但有一件事他始终不说，那就是他的“小”老婆。

说小老婆不是他有两个或几个老婆，而是他的老婆比他小得太多。他四十九岁时才摘掉右派的帽子娶了这个小他三十二岁的老婆。

老卓很小的时候就是孤儿，但聪明好学的他在姑妈的照顾下还是考上了中专并进了省城的农科所工作。据说他那个时候的那场运动定“右派”是有数字指标的，在公布并将立刻带走右派的那天偏偏老卓一直在想一首诗的押韵问题，当全所人都排好队站在那儿等待宣布结果的时候，老卓终于想到了自己满意的韵字，他激动得满面红光。当看到有一些人从队伍里走出来到前面又组成一排时，老卓为自己没有跟上队伍而惭愧，于是赶紧迈前一大步跟了上来，然后这一排人被叫向右转向前走，然后上了一辆军用卡车就拉去了劳动改造的农场。

老卓当右派的日子很苦，但他一直苦中作乐，因为总是在充满激情地写诗，他写了很多很多诗歌。多年后右派纷纷平反返城的时候却始终没有老卓的份，问到最后才知道当初的右派名单里压根就没有老卓。后来他的表哥帮忙找了很多关系和熟人，写了很多的申诉材料终于得以澄清并返城的时候，老卓已经是接近五十的老男人了。

当时他的老婆还是花季少女，她是老卓下放劳动所在那个村的，因为一心要成为城里人过上幸福的生活，于是连拉带扯地粘上老卓来了城里。

高高兴兴地结婚后，老婆很快就生了一个让老卓乐得屁颠屁颠的儿子。但紧接着老卓的老婆却迷上了跳舞，刚开始的时候，老卓就在家照看孩子，老婆出去跳舞。但因为跳舞常常要深夜才回家，路上不安全，于是老卓找了个保姆晚上在家看孩子，他就用自行车载着他的小老婆去跳舞，因为老卓不会跳舞且要省点奶粉钱，所以老卓从来不进舞厅，只在外面等，等到老婆跳累了再载着她回家。舞大概跳了两年，老婆就跳到了别人的家里，成了别人的老婆。当正值恋爱季节的老婆痛哭流涕地告诉老卓这件事时，老卓竟爽快地答应她离婚，并祝她找到真正的幸福，毕竟那个将与老卓交接老婆的人比老卓有钱得多。于是老婆平稳过渡给了别人，孩子却从此只有老卓又当爹又当妈。

老卓的老婆再婚两年后就又来找老卓，说还是老卓人好，想从头再来，老卓没有答应她，原因是老婆跟那个男人也有了孩子。老卓觉得那个孩子太可怜，不能让那个孩子跟自己的儿子遭遇同样的童年，那样对那个男人也不人道。老婆说那就等她把那个孩子养大了再回到老卓的身边。

老卓还是没有答应，但也一直没有再结婚，像老黄牛一样辛勤工作，赚钱养家带孩子。孩子茁壮成长并且学习成绩优异，这给了老卓无比的安慰。他被返聘到我们编辑部的那一年，他的儿子考上了大学，儿子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老卓破例喝了很多酒，脸喝得红红的。当同事问起他老婆的事，老卓趁着酒兴满脸害羞地说老婆现在每周回来三天照顾他和儿子的生活起居，就在前一天晚上还帮他洗了被子。同事老许揶揄问，现在儿子住在学校不是正好为你们提供了方便？老卓突然认真地说：“我不会做对不起她丈夫的事情的！”

老卓返聘的最后一年也是我辞职离开编辑部的那年，老卓的个人诗集《飘走的云》出版了。他送给编辑部每人一本。我印象最深的一首诗是《夕阳》：面对地狱之门 / 把一颗血斑斑的头颅 / 掷向黄昏   溅起一腔悲愤 / 瞬息之间 / 半个天如火如焚   等到该烧的全都烧尽 / 太阳死了 变成梦 / 趁着夜色 走进亿万人的心。

我常常觉得老卓的古体诗没有新诗写得好。

2012年 京城北锣鼓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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