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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东平今天又请了全天的假,他的工作总是很轻闲。本来,工商所的工作就不是很忙,而他负责的又都是宝安区的集体单位的工商管理,每个月的管理费基本上都是集中在那几天收缴,其它的零碎事情可以自己灵活安排时间。在林可失踪的这些天,他就几乎没有上班,本来大家都很同情他的遭遇,再加上总局局长又是他父亲的老朋友,所以所长对他的是否上班也就不管不问了。“林可”回来后,李东平心情好了些,每天白天还会去绕一圈,但自从发现“林可”失去记忆,他的情绪又变得很低落了。同事们看他这样,有什么事也不怎么叫他了,所以他每天也只是出于自己的心理平衡情况而决定是否去上班,如果觉得很不安就会去一下,到那儿感到没什么事又会很快回到医院,来陪着他的“林可”。
李东平每天像寺庙里的和尚坚持常年不变的早晚课诵一样,总是不断地向我讲述他和林可过去在一起的林林总总,仿佛这已经成了他的新职业。后来我才知道,这也是在医院时那个邻床女人给他的经验之谈,就是不断地向失忆患者讲述曾经经历的事情来唤醒记忆。于是李东平把它奉为圣旨一样遵照执行,他不厌其烦地讲述他和林可两个人在一起时候开心的事、遇到的好笑的事,还有彼此的误解等等,不过,我不得不说李东平的叙述能力实在有限,以至于他讲述的好笑的事我从不觉得好笑,尽管他在一旁笑得都直不起腰来,看他笑成那样有时简直会让人觉得他被人家挠了胳肢窝,或者是一个傻子在傻笑,于是我也只好根据他笑的程度来推定他讲的那些事情是否可笑;而当他讲述误解时的着急,我又一点都不觉得着急,而这个时候的李东平往往像重新经历当时的事情一样急得把眉头皱成了皱纹卫生纸,这样的时候,我则又完全像一个弱智者。不过话又说回头,即使他叙说得完整和生动,我也不能安心地听,因为我有我的恐惧和纠结。李东平越是努力地帮助我回忆我越是觉得自己该赶快离开,但自从那天从山上被救又被林毅接到医院之后,我的身边每天二十四小时没有离开过人,我想,那些准备展览的价值连城的珠宝也不过就这样的待遇了。我只要挪动一步或只要看上去有想动的架势,马上都会有人来搀扶着我,有时候伸一个懒腰也会马上有人跑到面前来问我什么事。害得我不敢乱伸展肢体,甚至不随便改变自己的姿势,这反而常常觉得累。这样的“待遇”在我已经康复之后依然如此。我一边在接受着这些关心和爱,一边很不安地盘算着自己的退路,但是我越是往后缩,就陷得越紧,就像一个人陷入了茫茫的沼泽,周围有很多人,但没有人能听到我的呼救声,天已越来越暗,黑夜即将降临,我拼命挣扎,我的身体却越往下陷,沼泽马上就要漫过我的脖子,还是没有人听到我的呼救声,或许,那无助的呼救声一直都回荡在我的心底而始终没有传出。
而此刻,我不得不跟着林妈妈和李东平下楼,坐上林局长那辆黑色的奥迪,往林可家的方向开去。我知道那是别人的家,但我却必须得去。我没有别的选择,至少现在是这样。
下车往家走的时候,李东平和林妈妈还是一边一个地搀扶着我,像搀扶着一个迷路的孩子,因为都知道我失去了记忆,对我茫然和陌生的表情都不再惊讶,林妈妈只想早点让我进家门,让我快点回到林可过去的生活,一件一件地看自己的东西,找回失去的记忆。
到了林毅之前说的林可所熟悉的家之后,我恍然大悟为什么这么多的人竟然没有一个怀疑我的身份。床头挂着的那张跟电影海报一样大的艺术照片,除了化的妆,面部五官没有哪个部分不像我的,写字台上的那张七寸的生活照就更让我自己都分不清照片上的是林可还是我了。我相信,那一刻如果把我的惊讶释放出来,一定能把整个房间都爆破掉。我不得不喟叹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难道我前世跟这个林可有什么无法割舍的缘?或许命中注定我要来走这一遭?上天为何要让我以这样的方式来会她?那么“我”又去了哪里呢?也许我们是白天和黑夜相连的一体?
我被自己和林可惊人的相象所震撼,一时间我回不到自己的世界,我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魔幻天地,搞不清自己是人是鬼了。我用力睁大双眼,几乎眼球都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了,透过林可那不太符合我度数的近视眼镜看着屋里的一切,像一个严谨的老科学家在看实验的仪器。整个房间里的家具和床被都是粉红色的基调,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刻意营造出来的一种浪漫情调,我一度有点头晕目眩,有一瞬间甚至分不请自己到底是不是林可了,那么庄周化蝶又是怎么样的情形呢?
当我扫视到写字台上一个鲜红色的音乐盒时,李东平立刻解释说这是“林可”过生日时他送的音乐盒,但他的原话是这样说的:这是你去年过生日时我送给你的音乐盒,你还记得吗?这句像台词一样的对话更加剧了整个情节的魔幻性。李东平一边说还一边走过去把它打开,拧了下面的发条后放到掌心,然后捧放到我的眼前,顿时优美的钢琴声流淌了出来,是《献给艾丽丝》的旋律,是我非常熟悉的旋律,一个穿着红色舞衣的芭蕾舞女在音乐盒的盖子上舞动起来。非常精致而可爱,我非常喜欢。林妈妈和小红都站在旁边,见到我看向哪里,就马上给我解说这些东西的来历,仿佛我是来参观的贵客,而她们是负责全程接待和讲解的工作人员,她们每解释一样东西之后还会加上一句“记得吗?”仿佛这三个字是她们待客的惯常礼貌用语。我当然不能说什么。这一切对于我来说太陌生。但林可,跟我奇迹般相象的那个人却真实地在这儿生活过,这一切是属于她的。我不准备动她的任何东西,就像借宿在别人的房间,人家不收我的住宿费已经让我感激不尽了,我没理由乱动人家房间里的摆设,我只想尽快找到机会离开,虽然这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但毕竟不属于我,而且我呆的时间越长就越会有犯罪感,我已经是一个杀人犯了,虽然杀了人我并不后悔,但这个不同,这是与我素昧平生的人,也是跟我有深厚缘分的一个人,我不能欺骗他们这个家,和这个家里每一个爱着“林可”的人。
无奈我始终没有单独的时候,一直以来都是二十四小时有人陪,至少也是有一个人陪着,李东平没来的时候就是林妈妈或小红,林毅和林爸爸工作太忙,只是偶尔来看看。我想,回到林可的家之后,我也许会有独处的机会,届时再寻找时机离开。此刻,终于回到林可的家了。
林妈妈和小红刚走出林可的房间准备去做饭,外面响起了清脆的门铃声,很快小红捧着一大束粉红的康乃馨递给我,她脸上的笑比手里的康乃馨开得更欢,脸色也比花色更红,她高兴地叫着,小姑,你的同学来看你!叫韩冬的!看她的高兴劲儿,我真怀疑是有人给她送花了。
我犹疑不决地看着花,头脑里迅速过滤“韩冬”这两个字,恨不得把这个名字切碎了再摊开看看,因为我感觉似乎有点印象,好象听李东平说起过。或许韩冬是林可的同学?
小红一把将花塞到了我的手里走出去了。我发现李东平眼睛看着花,脸色却逐渐阴沉起来,似乎是那些花突然不小心得罪了他,刚才还兴致勃勃地说这说那,突然就没有了声息。这时林妈妈站在门上喊起了我:可可,韩冬来看你了!你出来一下吧!说完跨前一步来拉着我的胳膊往客厅走去。我像中了魔法的人听凭林妈妈拉着前行,双手还紧紧地捧着花,像婚礼上紧张的伴娘,那花如果可以发脾气的话,它一定会埋怨没见过这么粗鲁的执花人。
我被林妈妈拉着来到了客厅,这时沙发上腾地站起一个高大的男人,动作像是部队演练出来迎接元首那样的迅捷而规范,他看到我的那一刻,脸上立刻露出了惊喜之色,仿佛突然发现他在迎接的贵宾正是他所熟悉的人。他声音比动作更激动地说,林可,祝贺你康复出院!说着就伸出一双宽大的手要来握我的手,我毫无心理准备,有点不知所措,竟忘了把自己的手伸出去,那束康乃馨眉开眼笑地对着韩冬。韩冬讪讪地把手缩了回去,叫我坐下。我突然感到很尴尬也很内疚,觉得对不起这个叫“韩冬”的男人。
这时李东平像一只袋鼠一样跳了过来。他一下子就跳到了我的身边,眼睛盯着韩冬坐的沙发背后的墙壁说,你的信息倒是很灵通啊!你怎么知道她今天出院回家?李东平的话半阴不阳,好象他非常鄙视那面墙壁。韩冬则似乎是那面墙壁的代言人,他说我上周一直出差在外省,昨天晚上刚回来,今天早上听说了就去医院,结果到那儿之后护士说林可已经出院了,所以我就来家里看看!韩冬光明磊落地叙述着,一脸的坦然,好象为那面墙壁代言让他觉得很坦荡。
我听着他们两人的对话,直觉认为这两个男人之间应该有过节。韩冬看我始终不说话,表情很漠然,有点不知就里,于是变得有点忐忑不安起来,林妈妈忙向他解释说林可现在失去记忆了。韩冬一听脸上顿时愁云密布,想安慰什么又似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只定定地看着我,禁不住问李东平和林妈妈,难道她真的不认识我们了?他问的时候眼睛始终在盯着我看,我差点以为他是在追问我,让我禁不住一阵慌乱。
林妈妈和李东平还没有回答,韩冬又不相信似地盯着我问,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也不认识他们了?
我想对着韩冬笑笑,但又觉得这样太傻,想说点什么又实在一时想不出能说点什么,就这样满脸无奈和尴尬地看着韩冬。
面对这样的情形,韩冬不知道是不是误认为因为李东平在场我不便说什么,我倒希望他是这样误解,总之他没有久留,跟李东平和林妈妈客套地说了几句就告辞了。韩冬出门的时候,我还是双手捧着那束红色的康乃馨,似乎这花给了我灵感,我发自内心地说了一句“谢谢你的花!”韩冬听了我的话怔得回了一下头,脸上露出一丝欣喜,但等到最后离开又回头看我的时候,眼神又变得无比忧郁了。
韩冬刚一离开,林妈妈急着回厨房去张罗午饭,李东平又坐回到了我的身边,继续念他的经文,不过这次他是因材施教了。他说可可,刚才这是我们高中时的班长韩冬啊,你不认识吗?他追你追了两三年呢!你还记得当时他和我争的时候那股得意劲吗?以为班长很了不起了,最后还是你慧眼识珍珠!我乍一听,一时并没有完全弄明白他们的三角关系,但对李东平所谓林可的“慧眼”,我实在有点不敢恭维。李东平却非要激情满怀地展示自己这颗珍珠,他鼻子里哼了一声,比他轻咳兼倒气的声音顺耳多了。他说韩——冬,仿佛韩冬这两个字之间距离很远,他要费力地丈量似的加重语气才说得出来,丈量完了,发表评价说:跟我争!还嫩了点!我们可可才不是一般的女孩,呵!李东平说着一把搂住我的腰,还用脸碰了碰我的脸,我又本能地躲开了。
我的动作也许提醒了李东平,他其实等于在自说自话,如今的林可不认识韩冬的同事,也一视同仁地不认识他了,这让他无比沮丧,顿时又像刚刚盛开的鲜花遭了一夜的霜冻,垂头丧气地放下搂我的胳膊,把自己一把扔进沙发里。我这才得以仔细打量客厅的摆设。
围成一圈的深棕色的皮质沙发决定了房间的中心布局,其它的家具摆设都围绕这个中心而位于适当的陪衬位置;沙发那深藏不露的好质地也奠定了客厅的整体品位:高贵而不失亲切。家里所有的电器都是哑灰色,不张扬却透露出高档,电视墙的上端镶着一张大照片,是一张全家福,四口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照片上的林可一只手挎着林毅的胳膊,一只手搭在妈妈的肩上,不用看她的脸都可以想象出心里四溢流淌的幸福,四个人脸上的笑容不像是通过笑这个动作出来的,而是像体香一样从身体内部散发出来的。
我对墙上那张照片长久的注视引起了李东平的注意,他以为身边的林可回忆起了什么,忙把自己从沙发深处薅出来。他满怀希望地对我说,你记起这张照片了吗?上面的人都认得吧?
我摇了摇头,立刻我又为自己的反应而吃惊和后悔,我是该沉默的,要一直沉默到我离开这个家。李东平看到我摇头,又失望地陷进沙发里。说起照片,我就永远记得后来生活中的一件小事:林可房间的墙壁上还有一张跟林可自己那张大照片一样大小的刘德华的照片,说实话我对明星之类的人物一向没什么热情,觉得他们离现实太远,但我发现李东平却对此常常唠叨,经常用一些小道消息来贬损刘德华,比如刘德华本人长得很矮、刘德华有很多女朋友、刘德华有狐臭等等,我有时听他那么用心良苦就说既然你看着这么不舒服干脆把照片揭下来算了,但李东平这个时候又往往阻止我,这样我就无法弄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了,但我能隐约感觉出林可一定很在乎这张照片的。
晚上的气氛非常温馨和欢欣。林爸爸和林毅都回家来吃晚饭,这是林妈妈的要求,今天女儿出院回家是可喜可贺的事,理应全家到齐聚一聚,父子俩所有的饭局都在林妈妈的指示下作废。
桌上的菜非常丰富,都是林妈妈亲手烹煮,小红只是打个下手。小红说林妈妈本身就喜欢烹饪,烧出色香味具全的菜几乎成了她最大的爱好,从商业局内退之后更是每天想方设法研制新菜式,每顿饭看到儿女和丈夫香甜地吃着自己做的菜,她就能得到极大的满足,所以林毅和爸爸只要没有饭局或能推脱掉饭局就一定回家来吃。
林毅今晚还特地带回了一瓶香槟。
林可家里透明的玻璃餐桌是长方形的,林爸爸坐在顶头的位置像会议的主持人,李东平争着坐在我的旁边,林毅和妈妈只好坐到右边。小红坐在林爸爸的对面,跑进跑出地为大家拿递东西,名副其实地成了会议的勤务人员。
林毅给每个人都发了个杯子,然后就在众人的注视下打开了香槟酒,瓶塞喷到天花板上又弹回地板,发出一声低沉的回音,大家都情不自禁地哦了一声。我也下意识地跟着感叹了一声,而且脸上带着欣赏的笑容望着林毅。我想我那一刻受了那份温馨气氛的熏陶忘了自己的身份,当林妈妈招呼大家“吃菜吃菜!”我才由魂灵附到了真身,不由得从心底苦笑了一下,真是“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了,想那多愁善感的李后主被囚禁的日子该是何等的悲哀!自己还算幸运,毕竟将来还能找机会离开。如果不是如此不堪的情形,我真的不愿离开,我甚至希望自己就是林可,可以长久地生活在这个温馨的家里,享受着这份天伦之乐,享受着这份实实在在的爱!
想到这些,我又立刻为自己的这种想法而感到羞耻,这样想对我来说才真的是犯罪!我知道自己是不可以这样想的,我必须离开,我不能欺骗这样一个美好的家庭和这个家庭里每个人的真挚的爱!
我在想着这些的时候,脸不知不觉红了,毕竟这是亏心的想法。一抬头看到了林毅在注视着我,我更慌了,林毅顺势夹了一大块鱼块送到我的碗里,我脱口而出一句“谢谢!”这让林妈妈和林爸爸都有点惊讶,但一想到女儿已失去记忆,就笑着摇了摇头。仿佛对着一个撒谎成性不可救药的人表达出的失望。小红则为家里难得的团聚而兴高采烈,说话的声音也大,对谁都满面笑容,好象她脸上的每个细胞都被注射进了快乐,这不知不觉缓和了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