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狗的控诉
我是一条丧家的有钱人家的疲乏的黑色的狗。
我并不是因为现在丧家,生活由小康走入困顿才汪汪地控诉。我从来就为人类对我们狗类的评价和偏见不敢苟同。我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不好的词,贬意的话常常要与我们狗扯到一起。我总觉得我们狗类在人间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或者说是一种悲哀。生活中一旦有人感到自己没有得到自认为应有的尊敬就会随口一句“狗眼看人低”!或者“瞎了狗眼”!你们之间的恭敬与不恭敬我又没有从中作梗,为什么平白无辜地就咒骂我呢?其实,只要是与我一般高的动物包括孩子以及成年的侏儒,他们的眼看东西不是也不比我高吗?最要紧的是,为什么从来就没有人认真地反省一下自己到底有多高尚?为何不被人家尊敬?就像自古以来的历代皇帝,自己犯了错还总拿宰相撒气。
微词最多的要数对我们的翻脸不认人和摇尾乞怜。恰恰这一点也是我们感到最冤枉的。没有人能够设身处地地为我们想一想:谁不想为了自己的生存而寻求一种最佳方式?尤其是生存条件越来越恶劣的今天。不把主人服侍好,能有我们的好日子过吗?
我是刚刚出了母亲的肚子就被抱走的,我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的母亲长得什么模样,更没有享受过一丝的母爱,而最讲究舔犊之情的人类,你们有谁会让自己刚出生的婴儿被别人抱走,而且从此再也不许见面?除非战争。而战争也总是一些不甘寂寞的人挑起的。
从我能够自己走路开始,为了能够让主人给一口好吃的,不至于让自己饿死,我只能对她竭尽讨好之能事,任人耍弄和吆喝,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她指向谁我就奋不顾身地咬谁。端人饭碗就得服人管啦。
都说我翻脸不认人,这也是被逼无奈啊。女主人在家与几个朋友一起打麻将,我本来蜷缩在桌底并没有冒犯谁,可是,她们之中不管谁和了牌或出错了牌,心情好或不好,都会随时给我一脚,当我痛苦地汪汪汪夹着尾巴逃走时,身后总会传来她们很开心的爽朗的笑声。就这样我仍然尽心尽职地为这个家服务着。主人是一个政府机关的领导,是省级的还是市级的,我不太清楚,其实当官的都一样,总之来求他的人很多,不管有没有带礼物我都会朝着他(她)汪汪地叫,因为在我看来,他们(她们)每个人穿的衣服都差不多,都是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我从来没见过主人家以外的世面,怎能分辨得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而我的职责是看门,万一放错了人进来,一顿拳打脚踢的后果必然是我去承受。
也许有人会问我为什么不离开主人家,我可以很坦白地说:我不愿意!因为主人的地位毕竟很高,让许许多多的人仰视,所以看门的我自然也会被有求于主人的人所看重和夸耀,不管是不是真心,久而久之我自己就会觉得高人一等,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地位,就像那些影视明星,他们如果已经习惯了众星捧月的场合,一旦冷落下来,就得自己给自己制造一些轶事绯闻什么的以引起媒体的关注,那样就可以一直享受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心理快感。而我不愿意离开主人的最关键之处是:主人家的伙食非常好,连我吃剩下的残羹冷炙仍然比穷人家的饭食精贵,这一点令我的许多同仁羡慕不已,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总是感叹说我太腐败,害得我每次都不得不得了便宜卖乖地谦虚不已和假装自责个没完,每当这个时候我的虚荣心就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所以尽管在主人那儿没有自由没有尊严,但是能吃得好,住得好,我是不可能离开的,再说,主人的权力范围那么大,如果他不让我走,即使我想走也走不掉啊,纵然翻上七十二个跟斗也不可能逃出他的手掌心。更何况逃出去,又能找到什么样的好人家呢?一条丧家的狗就像老了的妓女,是不会有人轻易要的,我可不喜欢像人那么喜欢折腾。这也就是人常说的我们狗类唯一的优点——“不厌家贫”,这就是人们所谓的忠诚吧。
忠诚的夸赞丝毫没有改变我对人的敌视,这缘于人们不仅把我与小人连为一体,还残酷地迫害狗类,记得有一次,邻居家来一个乡下亲戚,随身跟来了一条狗,我一见到它就有一种亲切感,它看到我的高贵后,就开始哀叹自己的不幸,令我无限同情且愤愤不平的是它在乡下跟它的恋人做爱时,一个老人竟然叫围观的孩子抓一些沙子洒在它们的生殖器上,谁都知道,狗类做爱时,雄性生殖器是在雌性生殖器里打了个弯弯然后用力往外拉来获得快感的,因此就可以想象洒了沙子后那种拉又疼痛不拉又难受的尴尬了,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那个老人怎么就那么残忍呢。然而更大的不幸和残忍已经在渐渐灭绝狗类,这只要看一看满街的狗肉火锅店便知道了。尤其在冬天的时候,人们更是变着花样扒皮抽筋吃肉,还做出一种什么狗肉冻,你说人类自己那么怕死,怎么就对我们的生命这么野蛮呢。我越来越无法原谅人类。
我在我的主人家过了六年。六年来我目睹了主人家的盛衰历史,也看透了人与人之间的微妙。主人以受贿罪女主人以窝赃罪分别被判了十一年和八年,双双进了监狱,只留下一个单身的女儿。如今家里像一片废墟,整个院子早被检察院掘地三尺地挖了个遍。检察院来人的那天,因为我情急之下没弄清状况,依旧不识时务地汪汪叫,被他们好一顿脚踢和棍打,因为人类一向是打狗看主人嘛,现如今主人都自身难保了,我就真正地成为丧家的有钱人家的乏走狗了,要杀要宰、要烹要煮只能悉听尊便了。
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充公之后,我和无所事事的小姐相依为命,我非常同情我家主人和小姐,我并不觉得受贿有多耻辱,更不觉得有罪,他要是不受贿,又哪来的钱去行贿?不行贿他又怎么保住自己的位子?官比他大位置比他高的人多着呢,这当官的人哪,总会身不由己地被抛入两种循环之中,一种是他绝不敢受手下的贿,因为他一旦出了事上面没有人为他顶着,没有人顶着是因为他没有给上面的人行贿,没给上面的人行贿是因为他没有钱,没有钱是因为他没有受贿,这是恶性循环;另一种是他敢受手下的贿,因为即使出事也有人保护他,有人保护他是因为他向上面行了贿,他行贿就需要很多钱,而他自己又不是造钱的机器,所以他就接受贿赂,这是良性循环。这就是钱和权的积累,也是钱和权的奇特关系。跌进哪种循环都不是自己的初衷,但是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只是因为人非圣贤,智者千虑总有一失,这样两种循环都存在着危险,恶性循环的危险或者说不足就是:提拔得慢但没有牢狱之灾,大不了不能光宗耀祖,荫被子孙。良性循环的危险是:提拔得快,活得风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我的同类都潇洒走了一回,但是稍有疏忽就会遭致牢狱甚至灭顶之灾,最起码是食不知味,夜不安寝,而且对家族来说也是一荣具荣,一损具损。因此,我的主人出了事之后,立刻门前冷落鞍马稀,小姐的追随者也相继而去,这一切我是最大的受益者,虽说地位和伙食都不如从前,但我受到了小姐从来没有过的重视,其实所有有思维的动物都活一种心情。每当小姐抚摸着我光滑黝黑的毛时,大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意味,这个时刻的我总有受宠若惊之喜,也总是竭尽所能希望能给小姐一点慰籍,但我知道小姐的心已经灰冷了。所以我的好日子也只是昙花一现。
我说我是一条疲乏的狗其实是说得太轻了,此刻我已经奄奄一息,弥留之际,趁我还有一点点说话的力气,我但愿能够说完我想说的话。主人出事以来,我和小姐的每一个日子都像我身上的毛一样黑,到最后,有两天小姐竟然没有回家,我也就两天没有吃饭,虽然饿得头昏眼花,我还是执着地等着小姐,也算是报答她对我的重视,到了第三天,我开始担心也害怕小姐出了什么事,于是我不再坐在家里静等。
我出去寻找了,任何人都会说这是一次漫无目标的寻找,但我还是出发了,我走得很累,肚子又很饿,实在忍无可忍的时候,我偷吃了一家接剩饭菜的桶里所有的食物,虽然最后被那个主人用一块马赛克砸了一下,但总算吃饱了还悄悄地溜进一个家院,喝了一通池子里的水,明知那水不太干净,但口渴的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那个时候我也明白了“穷则思变”的意义,更相信古时候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盗贼和穷寇了。
天黑以后,我也不想回家了,事实上我已经丧家,走出门那一刻起我就是一条流浪的狗了。
估计应该有十点钟了,好多人家已熄灯睡觉。我也走得精疲力竭,站在一个亮着灯的房子墙角,见门虚掩着我就钻了进去,一个少妇焦躁不安地坐在床上,像是等着什么人,也许是我忧郁的眼神或者是油亮的一身黑毛引起了她的注意,我发现她有一点喜欢我,她像我家小姐一样爱怜地抚摸我,她的温柔的抚摸驱散了我一天的疲劳。我感激地回应着她。但是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最后少妇竟然脱下自己的内裤,将我的生殖器塞进她的阴部,我毕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所以我的本能一瞬间全部表现出来,我似乎也感到有一点舒服,但我的生殖器在少妇阴部里面打了结,我当时也不知道是不是不愿意或是不知道怎么办,总之我用力地拉动还是迟迟出不来,后来我也着急了,少妇更是急得流出了眼泪,我想她可能也感到疼了。接着她就开始痛苦地呻吟,最后隔壁房间的父母发现之后用袋子将我和她一股脑套起来送到医院。这也是我第一次去医院。人的医院!我不知道如果去动物医院,我的命运是否会改变,当然他们不可能送我们去的。医生只朝被扒下袋子的我们看了一眼,就拿起手术剪刀,连毒都没消,眼都没眨一下就把我的生殖器给齐根剪断了,这也正是我现在快要死去的原因,因为我侥幸逃出他们的虎口以后,疼痛让我没有力气再去偷食吃,偷水喝,更没有力气去找我家小姐了,我只能坐以待毙,等着自己慢慢死去,为了少一点消耗,便就近寻找,天不负有心狗,居然还让我找到了一座空楼房,少消耗了我兴许能多苟延残喘几时。楼房里面很安静,据说是一栋质量不合格楼房,房子都卖出去了,开发商已经拿了钱,购房者却因不能住正在打官司,看来这儿将是我最后的归宿了。
我的神志已经越来越模糊,睡眼迷离中仿佛看到自己成为一只长着长毛的洁白的哈巴狗,带着金项链,项链上还坠着三个铃铛,走起路来叮铃铃地响,非常好听。想到这儿我就苦笑了,我知道,哈巴狗几乎不用自己走路,因为有钱的女人喜欢抱着它出席各种宴会,边抚摸边谈论它的时候,像是在向别人炫耀自己的孩子。看来我的命并不比别的狗好,我至今都没有住过别墅,甚至没有坐过高级轿车,尽管我家主人出事前门庭若市的时候几乎每天都来来往往无数豪华的轿车。但是,此时此刻,垂死的我已无力叹息,更无法控诉了,我把最后一口血和唾液都吐在了我蜷靠的墙上,但愿这楼房倒塌之前有人能够看到……
我不知道人临死之际是不是想着下辈子的事,我此刻却在想我的来生,如果还有来生,如果来生我不幸变成了人,我希望自己是带有狗性的人。
2002年5月9日 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