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革命”与恐怖主义
现代历史上的激进的法国革命和俄国革命,都很难摆脱与恐怖主义的干系。乌托邦描绘得越美妙,就越可能采用暴力手段来实现这种幻想。在十月革命前,俄国著名恐怖分子列夫·哈特曼(Lev Hartmann)曾企图炸毁沙皇乘坐的列车,失败后逃亡伦敦,得到当时寓居伦敦的马克思的热情接待和帮助。哈特曼行刺未遂的“革命行动”后来由列宁完成了:他亲自下令杀害了沙皇一家大大小小,由此揭开了俄国历史上最为恐怖的一幕。
俄国革命孕育了恐怖主义,同时也催生了反恐怖主义的世界文学。帕斯捷尔那克的《日瓦戈医生》和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均在某种程度上带有反恐怖主义的特点。索尔仁尼琴在他的诺奖演说中,更为旗帜鲜明谴责恐怖主义:“暴行愈来愈不受历代沿袭的规范所制约,它肆无忌惮,以胜利者的姿态横行于世界,根本无视暴力必将导致灭亡这一历史真理。甚至它所鼓吹的强权思想也得到普遍承认。整个世界都发疯了。在这疯狂的世界中,正义无法生存,暴力才是正道。陀斯托耶夫斯基笔下的‘着魔者’,在上个世纪还是寥寥可数,如今竟成为整个世界的共同梦魇。最近接二连三的劫机、绑架、爆炸等事件无一不显示出它们决心动摇和毁灭人类文明。”这番演说三十多年后,美国果然又遭到恐怖主义分子的疯狂攻击。
当年,萨特、加缪等西方左翼作家,虽然同情和支持革命,却也察觉了革命与恐怖主义之间的联系,并提出了忠告。萨特的戏剧《肮脏的手》(1948)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作。该剧情节将共产党内部的政治谋杀与情杀纠缠在一起,虚构在德寇占领下的一个东欧国家,剧中的一位共产党领导干部认为,共产党要想夺取政权,就得不择手段,他甚至毫不讳言自己有一双伸进血污中的肮脏的手。这种政治路线,与莫斯科苏共的指示不谋而合。加缪的剧作《正义的谋杀者》(1949),剧情发生在1905年俄国革命期间,剧中革命组织的恐怖分子决定暗杀一位大公爵,到了行动那天,负责扔炸弹的卡里叶夫发现公爵的马车内还有两个孩子,恻隐之心使他未能按计划进行。这次失败导致革命者展开了一场激烈争论,或认为恐怖主义没有限制,为了俄国的明天可以牺牲一切,或认为谋杀暴君时应当有所节制,最后达成协议:革命无权杀害无辜的儿童。在第二次暗杀中,卡里叶夫得手杀了大公爵,他自己也被捕并被判处死刑。作为死难者的家属的大公爵夫人却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亲自出面要求赦免凶手,但卡里叶夫仍然选择死亡以承当责任。加缪在他的政论《反叛的个人》(1951)中,更鲜明地从人文主义立场,抨击斯大林恐怖主义已经发展成为国家恐怖主义,从而把谋杀正统化合法化了。
⊙ 达里欧·福嘲讽“红色旅”
斯大林主义和随之而来的毛泽东主义,传播和培育了恐怖主义,在今天已经是共识。1968年在美国的伯克利、法国巴黎和意大利等地兴起的左翼学生运动,就是一场沾染了恐怖色彩的运动。以意大利为例,共产党认为革命时机已经成熟,开始发动并利用学生运动,狂热的学生占领了重点大学,结成战斗组织,意大利诗人蒙泰莱(1975年诺奖得主)的作品就反映了这一历史事件。批评家马特奥里(Lorenzo Matteoli)在《蒙泰莱的生平和作品》一文中写道:“那些抗拒贴上反动分子标签的教授,被扣压作为人质并且被戴枷示众(像在中国一样)……任何想以特殊有效的方式来教学的人,都会遭到意识形态的陶醉者的一顿棍棒痛打。无论精英观念还是选举观念都被斥为法西斯主义。愚蠢的粗俗赢得胜利:这与愚蠢的制度是相一致的。1973年在里米尼大会上,学生运动分裂了:一部分选择走秘密道路继续‘革命’,这一点清楚地表现于他们反对现存制度的武装斗争的企图中。这些事件的发展为随之而来的可怕的恐怖主义年代开了先河……。”
七十年代意大利左派的“红色旅”的恐怖活动日益威胁社会,在意大利戏剧家达里欧·福的作品中得到了鲜明的反映。他的喜剧《喇叭和草莓》(1981),涉及基督教民主党的前首相阿尔多·马罗在1978年被“红色旅”绑架一案。意大利政府与“红色旅”进行了将近两个月的交涉,但恐怖分子仍然私设公堂审判马罗,然后残酷地枪杀了他,把尸体扔在罗马市中心。意共最后不得不宣布“红色旅”不再是他们的“同志”。达里欧·福于1970年创作的两部喜剧《敲门,敲门——谁在这儿?警察》和《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题材均为恐怖分子在米兰闹市区扔放炸弹,造成数十人伤亡,对意大利警匪一家进行了尖锐的讽刺,但是福氏遗憾地发现:“我当时简直是在对聋子说话,原因很简单:我的观众既忽视了这个案件本身,也忽视了发生在五年前、十年前的暴力和恐怖活动……这不仅仅是意大利的问题,同样的事件到处发生。”法西斯分子曾威胁福氏夫妻,1973年春天福的妻子拉米被法西斯匪徒从家里绑架出去,被残酷殴打,无权无势的福氏求告无门,几天后匪徒驾车到市中心将拉米从车子里扔出来时,她还在流血不止,经抢救才得以脱险,这次绑架竟然从来没有得到法律追究。
⊙ 伊斯兰反恐怖主义作家
1997年达里欧·福荣获诺奖,他在瑞典文学院又一次谈到,他们夫妻曾经访问若干大学校园,总是惊异地发现,青年学生很容易被大众媒体的消费文化所吸引,对恐怖活动一无所知;他们还告诉听众:土耳其的三十七位杰出的库尔德民主派知识分子,在安纳托利亚镇集会纪念中世纪的一位喜剧家时,竟然在旅馆内全部被诱捕、活埋,凶手是一群受到政府保护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
随着民族冲突、宗教纷争,日益发展的现代恐怖组织,以阿拉伯世界最为庞大、严密。在海湾战争之后的所谓“泛阿拉伯时代”,多国恐怖分子成立的“反美反犹国际阵线”,以及由次派生的“伊斯兰圣战解放军”、“埃及伊斯兰圣战组织”,以及隐匿在阿富汗的本拉登的恐怖组织,奉行的大都是伊斯兰原教旨主义。
然而,伊斯兰文明也孕育了一位杰出的反恐怖主义作家,阿拉伯世界唯一的诺奖得主(1988年)、埃及作家马尔福兹。早在小说《胡同里的孩子们》(1959)中,马尔福兹就开始提倡多元文化、宗教宽容。这部被伊斯兰激进分子视为“亵渎”真主的小说,曾经长期遭到查禁。
马尔福兹认为,不少阿拉伯人或至少是埃及人,对外国人一概抱有敌意是没有道理的,埃及的“真正的历史的敌人,是贫困、无知、疾病和专制”。伊斯兰实际上并非铁板一块,有左、中、右三翼,中庸的伊斯兰教对一切文化均采取兼容并包的态度。马尔福兹所信奉的就是中庸的伊斯兰,并且在此基础上继承埃及法老文明的精华,吸取基督教文明的博爱精神。马尔福兹经常通过文学讽喻来曲折表达对恐怖主义的谴责。在小说《尼罗河上的聒噪》(1966)中,恐怖的阴影笼罩在一群知识分子的受创伤的心灵里,他们怕死,怕被暗杀,怕关进集中营,马尔福兹以非理性的荒诞手法描绘出他们的消极心态。
马尔福兹的小说刺痛了原教旨主义,1989年发生印度裔英籍作家卢什迪《魔鬼诗篇》事件后,一名恐怖分子扬言说,“假如我们早就杀了马尔福兹,卢什迪就不会出现了。”埃及的伊斯兰教主拉曼( Omar Abdel-Rahman),曾缺席“审判”判处马尔福兹死刑。拉曼还在纽约到处煽动恐怖主义,结果是他自己被判处无期徒刑,至今还在美国堪萨斯州一所监狱服刑。1994年恐怖分子终于决定执行拉曼对马尔福兹的判决,向八十三岁高龄的马尔福兹下手,结果重创这位伟大作家执笔的右手。由于以色列的出版家有意与马尔福兹签约,将他的作
品译为希伯莱文,以致九十高龄的马尔福兹仍然受到埃及作家协会的恐怖威胁。与此同时,埃及另一位戏剧家萨勒姆(Ali Salem)的作品也受到原教旨主义的查禁,马尔福兹为此提出了强烈抗议。
⊙ 以美拯救世界
一首诗或一部小说从来没有阻止过一次劫机或一次绑架。但是,俄罗斯伟大作家陀斯托耶夫斯基却语出惊人:“世界将由美拯救”。
在题为《为人类而艺术》的诺奖演说中,索尔仁尼琴谈到,他曾充满怀疑地苦苦思索陀氏这句话的含义而不得其解。后来,索氏终于若有所悟:“真正的艺术品均含有颠扑不破的真理,有说服力的真理,它能使最顽固的心灵折服。……显然,文学艺术是能够拯救世界的。”在文学领域,具有人文精神的作家,早就把反恐怖主义作为捍卫人的尊严和价值的神圣使命,以文学形式谴责伤害无辜的恐怖暴力,呼吁政治和解和宗教宽容。今天,文学中的这种反恐怖主义的传统,并没有淹没在消费文化之中,而是以其特有的热情和光亮温暖世人,烛照世人。人类要想找到安居的家园和心灵的宁静,需要一场文化全球化运动,既要倡导国际范围内的公平竞争,也要共同承当反恐怖主义的道义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