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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业飘黄叶

(2020-06-18 02:05:04) 下一个

《鲁拜集》的中国意象(之一)

傅正明 

大秦帝业飘黄叶                                     

――《鲁拜集》的中国意象(之一)

   以《鲁拜集》著称的大诗人奧馬.珈因,有“波斯莎士比亚”之誉。莎士比亚十四行诗(55写道:“云石,王公贵胄的黄金墓碑/无法与铿锵的诗韵比寿。”可以说,这是珈因与莎士比亚的共同信念。

  有人根据菲茨杰拉德的著名英译断言《鲁拜集》没有提到中国,那是大谬不然的。珈因一生写了千多首鲁拜,即与唐诗绝句相似的四行诗(可能有些伪托)。菲氏英译百多首,难免有遗珠之憾。据我细读译出的别家英译,珈因多次提到中国,或采用来自中国的意象,例如略有增添译为七律的这首诗:

  一盏春醅值百钱,虔心收伏万千千。
  大秦帝业飘黄叶,小口芳醪醉碧莲。
  幻界青丝镜里美,真香红玉酸中甜。
  若言生命可燔祭,莫殉朝廷殉酒泉。(Nicolas)

  《鲁拜集》描写的酒,既是色如红玉石的葡萄酒,也是象征意义上的智慧之酒、美之酒、爱之酒、艺术之酒或神秘的“真醇”。译诗的颔联“大秦帝业”,也可译为“中华帝国”译为“唐帝国”也未尝不可,因为珈因所处的时代,相当于中国的北宋年间。诗中表现的对“国家”和恶性权力结构的蔑视,与散见于诗人别的作品中的思想非常吻合。珈因生前主要以数学家、天文学家和哲学家著名,曾应塞尔柱帝国的苏丹(君主)之邀参与修订历法并建造天文台。但这个王朝是入主波斯的突厥人。诗人在内心深处蔑视专制的异族政权,而且蔑视历史上的一切帝国和霸主。

  无可置疑,珈因对秦始皇的残暴有所知。秦始皇历来遭到波斯诗人的唾弃。在他的前辈诗人菲尓多西的《列王纪》中,诗人写道:“我不需要恺撒或秦始皇,/或波斯的任何王公大人”。诗人需要的,仅仅是“心灵的和平”。伽亚姆继承了这种傲视帝王的精神,在一首诗中,他同样将秦始皇与恺撒相提并论:

   学园政界两奇才,思辩催人慧眼开,

  恺撒揽权争帝国,秦嬴观海望蓬莱,

  神杯玉酒观风雨,白骨荒坟罩雾霾,

  圣哲驴王谁不死,千秋墓石化尘埃。(Whinfield, 465)

   原诗四行句句用典。如果译为七绝,则势必过多省略,因此译为七律以尽可能保留其专有人名和意象。首联提及的亚里士多德,是诗人心仪的希腊哲人。颔联将恺撒和秦王相提并论,视为权力的象征。长生不老,是一切帝王的热望。但是,恺撒与秦王不同,他留下了遗嘱,这就意味着他知道自己会死,而秦王却派方士徐福率童男童女数千人入海采仙药,风帆一去不复返。颈联在起承转合中,让高举酒杯的生者的目光对准死者的墓地。“金杯”,原文指传说中一位古波斯国王的宝物“七环杯”,相传斟满酒就可以看到世界各地的景象,可以知悉过去、现在、未来三世的人生风雨和愿景,因此也称为“鉴世杯”。诗人将古波斯的这位开明君主与亚里士多德相提并论,视为智慧的象征。“驴王”,指公元五世纪腐败的波斯国王巴赫拉姆(Bahram)。他喜欢打猎,最后一次追猎野驴时,石洞开隙,有异样声音召他入内,结果成为他葬身的坟墓。

很难确知海亚姆透过类似的史料对唐宋皇帝有多少了解。但可以肯定的是,伽亚谟并非以排外态度否定中国,而是否定一切帝国和霸业。在另一首诗中,诗人同样以象征意义上的酒来衡量波斯权力结构的价值,以下是这首诗的第一、二行:

 

  杯酒重,江山轻,帝座皇冠若转萍。

  晨起两情铺愿景,睛明胜却拜神灵。(Ahmad Saidi 8 捣练子)。

 

  “京都山河”,原文是“图斯(Toos)的土地”。波斯古城图斯,是兵家必争之地,历史上曾被亚历山大大帝攻占,在伽亚谟身后被成吉思汗沦为废墟。无论历史上的“一代天骄”还是今朝“风流人物”,都轻于鸿羽

   阿拉伯哲学家鲁世徳说,“帝王也许是疆土的判官,但智者是帝王的判官。”珈因以他充满慧见的诗歌,充当了帝王的真实价值的判官。

   在兰姆(Harold Lamb)的《珈因传》中,作者让珈因在霍桑建立的阿拉木特的城堡的庭园里进入梦幻之境:他抬头看见天上明月,觉得举手可揽月,他寻找溪水的源头,一路啜饮甘泉,他看到一头露齿而笑的狮子,一点也不害怕,走近狮子摸它的头,只觉得像瓷器一样光滑。狮子一动不动。他爬到狮子背上,它仍然不动。他终于有三个发现或证悟:“第一,月亮是不真实的,第二,水就是葡萄酒,第三,这野兽王就是中国王”。

  这三者对于人生的价值,孰重孰轻,不言而喻。该书是历史传奇,但作者的描绘符合珈因的精神。兰姆生发的“瓷器狮子”的比喻,也许可以像后世的“稻草人”的比喻一样启迪我们:任何横行一时的强权暴政,实际上外强中干,终将被“时间的暴政”化为劫灰。

  与这个故事相映成趣的,是法国作家马罗夫(Amin Maalouf)以珈因为主人公的历史小说《石头镇》(Samarkand)中的一个情节。珈因少年时代的学友霍山,后来成了伊斯玛仪派的一个首领,在阿拉木特城建立城堡,怀抱反突厥复波斯的狂热的民族情感从事暗杀活动。当珈因来到城堡,诗人对一个人物说:“为了夹持这个世界,霍山建立了阿拉木特的城堡,而我仅仅构筑了这个小楷的纸城堡。但我相信,它会比阿拉木特的城堡活得更长久。”

   菲尔多西《论<列王纪>》的开头四行,早就表达了类似的信念:

   日晒风吹侵玉殿,梁摧柱折倒墙垣。

   诗文气韵筑琼阁,风雨袭来安若山。

  译笔借用的“玉殿”一词,是宫殿的美称,可以借指朝廷。帝王在白骨堆上垒起的“玉殿”难以与诗人驰情入幻的“琼阁”比寿。在这里,我们再次看到伽亚谟和莎士比亚的身影。

  秦始皇建立的专制体制和“天下”一统的观念,贯穿中华大地两千多年。《鲁拜集》的不少诗歌,堪称解构现代各种狭隘的民族主义和国家神话的解毒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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