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世道不好可是这次车走得最顺,“十八盘”、“老龙背”也顺顺当当过来了,到了张家口,天已经黑透了。刘承业下了车,等到拿好自己的行李,这才觉得脑袋里嗡嗡响。车内噪音大、两个人大声说话才能听到,这坐了大半天的车,真是屁股也疼脑袋也疼。
车站里眨眼间就没人了,刘承业想找人问问也不行,拿着行李也出了车站,走了几步转身进了一家小客栈。每次在张家口住的话一般都在这儿住。掌柜的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见了刘承业进门,立刻大呼小叫起来:“哎呀!俺的大秀才!听说日本人进了北平了,你可算是逃出来了!”
承业点点头。掌柜的上前一边接过行李,一边又说:“没吃吧!来碗面!”。里边的厨子答应一声,就捅开了火。掌柜的把刘承业引到一张桌子边坐下,顺手倒了一碗水递过来,“北平打得厉害不?死人多不多?”
承业端起碗来一口气儿喝下大半碗,说:“29军中了埋伏,死了几千人,老百姓没死啥。”
“哎呀呀!”
“南口恐怕要打,今天看见不少部队在哪儿,都是中央军。”
“那咱张家口也得打!唉!”
听见这话,散坐的几个人都围了过来,都瞪着眼睛抻着脖子看着刘承业,不过不知道该问啥。还是老板开口了,“听说日本人有个东西叫战车,还有飞机,可是厉害,咱们部队吃亏了吧?那个战车是个啥东西?说是房子一推就倒,人一压就稀巴烂了,你在北平见过没有?”
“见过。”承业在心里好好想了想战车的样子,接着说,“浑身上下都是铁做的,连轮子都是铁的,里边有发动机,就是汽车里边的那个东西,可以开起来跑,上面有炮,还有机枪。”
“俺的老天爷!这东西别人不能打它,它能打别人!这可咋办?咱们就没有吗?”
“没有,俺在南口没看见。咱们这里咋样?”
“这还没动静。该干啥还干啥,日本人还在街上晃悠。”
“啥?”
“是啊。委员长是宣战了,咱这儿好像和日本人挺好!”
“唉!还有去大同的车吗?”
“有有,今儿还有。你晚上安心歇着,明早俺给你买票去!”
说话间,厨子端上一碗刀削面。刘承业拿起筷子,从桌上的辣椒罐中挑了些搁碗里,又抄起醋壶倒了一股子醋。西红柿鸡蛋调和,筷子搅了几下,对掌柜的和周围几个人笑了笑,说;“俺可是饿了。”
掌柜的和这几个人才回了一下神,都说:“快吃、快吃!”转过身去各自坐下、各自发呆。
第二天,刘承业睡了个大懒觉,磨磨蹭蹭刚爬起来,掌柜的就来敲门了,“大秀才!歇好了吧。给你票,10点的车。快洗洗吃饭去。”
吃了饭,掌柜的帮刘承业提着行李送进车站。刘承业和掌柜的道别,“掌柜的,张家口恐怕也要打,要是守不住,你咋办呢?”
“唉!俺能咋办?一家老小都在这儿,就指着这个铺子吃喝,刚混个温饱。日本人来了俺也得干这个啊,只求日本人别太糟践人。你呢?”
“俺也不知道,这儿守不住,俺们家哪儿也守不住。”
两人各自叹气,一时低头都没了话。这时,时间到了,刘承业上了车,向掌柜的挥了挥手,汽车就开动了。
路还是那么难走,到了下午总算到了。刘承业和另外几个人下了车,到车顶上拿上行李下来,司机把行李网一捆,开上车就接着走了。刘承业扛着被窝卷,提着柳条箱抬头看看城门上方的大字“天镇”,心里说了一声“到家了”,走进城门。
天镇是个小城,几乎从这个城门就能看见对面那个城门。刘承业的父亲是个中医,也开着中药铺,离北门不远。街面上是诊室兼药铺,后面三小间正房四个厢房围着一个小院。秀儿家是开杂货铺的,离承业家也就隔着两个院子,格局和承业家差不多。
走了没几分钟就到了。店里没别人,就父亲一个人在看书。刘承业走进店里父亲并没发觉,承业定定神,吸了口气,轻轻叫了声“爹”。父亲猛地抬起头,看见承业站在自己跟前,嘴巴张了一下没发出声音。承业见父亲抬起头,就又叫了一声“爹”。父亲仔细看了承业两眼,说“你娘在后面。”就又低头看书了。承业答应了一声“是”,轻手快脚地穿过店面,走进家里的小院。
小院里有一棵石榴树,娘正在地上的席子上翻捡药材,小妹正在正屋的廊檐下写大字。承业大声叫了一声“娘”,小妹抬头看见了高兴地把笔一搁,像小燕子一样飞过庭院,一下子扑进承业的怀里。承业也高兴得不得了,把行李一松,把小妹抱住,“哥,你可回来了!把俺们急死啦!”
娘也放下手里的东西,急忙两步,抓住承业的胳膊,对小妹说:“快下来,你哥累了!”承业抱住小妹转了两圈,嘴里说着“不累不累”,小妹被转的咯咯笑着,赶紧跳下来,转身跑出去,一边跑一边喊“俺去告诉秀儿姐去!”
娘抓住承业的胳膊,眼睛不错神地看着承业,“都听说北平打仗了,可你一点信儿都没有,可把你爹急坏了,秀儿也急的嘴上起泡了。”
承业也看着娘,也笑着说:“这不是回来了吗?没事的。嗯,娘,你好吧?”说完又盯着娘看。娘想了一下,松开承业的胳膊,打了承业肩膀一巴掌,“你这个坏小子!还想着你娘?你心里想啥俺不知道?唉!一听说北平打仗了,秀儿一天来两回上咱家找你妹玩儿,早晨一回,晚晌一回,啥也不说,就是急得嘴上起泡,人也瘦了。你呀,这次回来了就赶紧成亲,别再耽误人家秀儿了。”
承业听到这儿,忍不住“嘿嘿”傻笑起来。娘一看,笑着又打了承业一下,“就这点儿出息!饿了没有?想吃啥娘给做去!”
承业“嘿嘿,不饿不饿。”
“坐车回来的吧?真不饿?”
“坐车回来的。昨晚在张家口住了一宿,今早上吃的晚,一点都不饿。”
“不饿也行,到晚上吃好的!快进屋歇着去吧。”
承业答应一声,捡起行李进了房,娘一转身到外边店里去了。正房三间,中间是客厅,东房是爹、娘、小妹住,承业在西屋。承业把柳条箱先放到书架边,把被窝卷扔到炕上,转身又到厨房洗了把脸,小妹进来了,“哥,秀儿姐给你的。”
承业一看就笑了,豆腐干、豆腐皮!真是好吃的啊!天镇的豆腐干啊,在做的时候,先把豆腐放在木制模器内模压挤掉水分,再切成块,然后在阳光下晾晒,晒成半韧,用水冲净再放到盐、花椒、茴香、大料、干姜、肉桂、豆蔻这些作料调成的汤里煮,这个味道啊,美得很!这天镇豆腐皮就更不得了,薄如纸张,筋似皮条,色美味香。在做的时候,从豆腐皮布上扯下来的豆腐皮是白生生、筋颤颤,如果把它象手绢那样揉成一团甩在皮板上,滑溜溜的豆腐皮不会有一丝裂缝,而且都不会掉角,真是筋得难以想象。在北平可没有这些好东西!
秀儿家开着杂货铺,铺里就有这些别人送来卖的。秀儿没少拿,承业也是没少吃,还是吃不够。有一次,承业和小妹一起吃豆腐干,秀儿在一边看一边笑着对小妹说,“要是俺不在家里住了,就吃不上喽。”承业一边咬着豆腐干,一边说,“嗯,没事,嗯,俺找你爹要去。”气的秀儿一枕头就砸过来了。
承业伸手就抓起两块豆腐干,一边咬一边问,“你秀儿姐干啥呢?”
“正收拾这些呢。”
“说啥没?”
“没说啥,就拿了个盘子抓了这些让俺拿回来。”小妹低着头一边抓着吃一边回答。
刘承业皱着眉头想了想,不得要领,又拿起豆腐干和小妹一起吃来。
“小妹,俺看你写字呢。”
“对了,哥,你来看俺写的好不好。”小妹放下盘子,牵着承业的手来到廊檐下。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这是爹写的,让俺照着写。俺写得好不好?”
“好!”
小妹又像小燕子一样,“嗖”的一下飞走了,一边飞飞一边喊,“爹,娘,俺哥说俺写得好!爹娘,俺哥说俺写得好!”
很快,天就黑了。娘做了几个菜,还切了点儿羊肉,小妹吃的可高兴了。吃完了,娘收拾完,给爹倒了一杯茶也坐下。爹喝着茶过了一小会儿,问承业,“北平怎么回事?”
“嗯——”刘承业想了想开口回答,“一开始,29军还狠狠打了两天,日本人好像也没占着便宜,接着就停下来了。然后北平解除戒严,把抓起来的日本人全放了,后来日本人在城外修工事,29军在城内拆工事。结果日本人一动手,29军稀里哗啦往保定跑了。”
“佟麟阁、赵登禹呢?”7月31日,中央政府发表褒奖令,追赠佟麟阁、赵登禹为陆军上将,其生平事迹,宣付史馆,以彰忠烈,各大报纸都登了,老爷子有些奇怪,“没好好打,那怎么副军长,师长都牺牲了?”
“宋哲元光顾着自己跑,让赵登禹132师和郑大意的骑兵第9师负责南苑防务。到28日,日本人进攻南苑,郑大意的骑兵师一见日本人的飞机就跑了。佟麟阁只有3000人的军训团,赵登禹132师只是5、6千人的学生兵,武器都配不齐,日本人一进攻,只好往北平撤,结果路上中了埋伏。据说死了3000人,佟麟阁、赵登禹也都阵亡了。俺走的时候,日本人已经进了北平,战车都开进来了。”
爹沉默了半晌,说:“日本人一开始不跟你打,虚言停战肯定是没准备好。人家准备好了,宋哲元又怕了。日本人狼面蛇心,岂有信义?宋哲元想跟日本人耍花枪,你耍花枪是想和,日本人耍花枪是想打。到最后是想打的占便宜、还是想和的占便宜?”
刘承业心里一动。在学校里啥人都有,各种小册子也在地下悄悄传读。刘承业想起来他看到的一段话,是苏俄列宁说的,“以和平求和平,和平亡;以战争求和平,和平存!”没想到这个道理真是正确呀。想想现在的情况,29军步步相让,和日本人幻想和平,无异与虎谋皮。
“学校呢?”
“正在南迁,到哪儿也不知道。说定下来再发通知复课。”
爹又停了一会儿,问:“你有啥打算?”
听到这句话,刘承业觉得泄气。这一路上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想来想去,最后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废人。除了几本没用的书之外,别的就啥也没有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听见日本人如何如何、让自己热血沸腾一下喊喊口号外,别的啥也不能干。另外自己胆子还小,见了日本人的战车自己不是还哆嗦了不是?唉!百无一用是书生!
刘承业把头一低,说:“没啥、打算。”
爹又停了一下,说:“那就等世道稍微平静些再说吧。先成了亲,学校有消息再去上学。下午你娘也是这么和俺说的,早点成亲吧,年纪也不小了,秀儿也等你好几年了。”
刘承业低着头低着声答应了一声“哎。”
“路上累了,早点睡吧。”说着,爹就站起来进了东屋。刘承业赶紧站起来看着爹进了屋,又看了看娘,娘脸上全是笑纹,“快睡去吧!”
“哎!”刘承业进屋打开柳条箱,拿出牙具、肥皂,去了厨房,开始刷牙、洗脸、洗脚,“啥本事没有,臭毛病不少!”刘承业心里狠狠地骂着自己。
躺在床上刘承业咋也睡不着。想想现在的战事,睡不着;想想现在自己的情况,睡不着;秀儿又在心里冒出来了,那就更睡不着了。想到爹说要自己成亲,眼前就浮现出秀儿大大的眼睛,白白的脖子……哎呀,承业干脆坐起来了。喘了几口气气,穿衣下地,走到炕尾,掀开窗户跳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