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二层楼的三口之家 行文至此,正式进入笑笑生翻拍水浒模式。这段故事线索集中,情节连贯,极具张力。因为耳熟能详,我们只重点看看潘金莲与武氏兄弟间的三角关系。先从武大说起,此人出身寒微,又有先天残障,在好汉林立的水浒里面只是一个让人可怜的小人物,这样的设置实在很符合我们天生的同情心。然而笑笑生却不这么看,他非要挑战一下读者。 话说潘金莲的前任老板张大户恋其美色,又惧怕老婆,所以就用一个“外挂”的法子把金莲下嫁给武大。武大只是做给外人看的丈夫,真正搂着金莲的那个人其实是张大户。这种“外挂”模式从古至今都很流行,不但在《金瓶梅》中屡次发生,连《红楼梦》中的贾琏包尤二姐也沿袭此数。为什么流行?因为从男性角度,这种模式不用付出改变家庭结构的代价,花一些钱即可搞定,成本小。这是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连带着对婚姻价值观的颠覆,自然为当时的道德体系所不容。但这个不容也只是表面的不容。肩挑炊饼的武大参与了这场性交易,为了从张大户那里拿到一点小费;换句话说,身影矮小、行走在社会边缘的武大主动参与了这场对传统社会道德的解构。 我们设想一下,如果当时社会能做到体制价值观与个体价值观相一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邻里相和,那么人们就应该关注同情武大;可惜不是这样,所有人只是嘲笑他,欺负他,想占他便宜,给他起很刻薄的外号;反过来面对这个社会,武大也满脸堆笑地选择了背叛。这个设置我以为要比用梁山好汉们的肌肉线条描摹而成的《水浒》更复杂,更具反讽。 武大之死,王婆是主谋。但从对社会价值观道德观的颠覆来讲,这两个人物其实没有本质区别。这两位在社会边缘步履蹒跚的人物,只是在清河县狭路相逢罢了。 后来张大户死了,这个性交易不能维系,武大和金莲在阳谷县站不住脚,便跑路到清河县。而这个所谓“清河县”,在山东省的历史上是没有的。格非在他的《雪隐鹭鸶》中曾分析过清河县这一地点背景的虚拟性;并由这虚拟性推断出作者在描摹整个晚明之经济文化图景的试图与野心,有兴趣的同学绝对不容错过。 让我们再回到武大心里的小算盘。与对待张大户的态度相反,武大明显忌讳自己老婆招惹街市上的小混混,因为老婆如果被小混混染指,那自己只有丢面子,好处一分钱也捞不到。可问题在于,假如在清河县勾引金莲的不是街头混混,而是过去张大户这样的金主呢? 让我们注意这样一段细节: 因此武大在紫石街又住不牢,要往别处搬移,与老婆商议。妇人道:“贼混沌不晓事的,你赁人家房住,浅房浅屋,可知有小人罗唣!不如添几两银子,看相应的,典上他两间住,却也气概些,免受人欺侮。” “我那里有钱典房?” “呸!浊才料,你是个男子汉,倒摆布不开,常交老娘受气。没有银子,把我的钗梳凑办了去,有何难处!过后有了再治不迟。” 武大听老婆这般说,当下凑了十数两银子,典得县门前楼上下两层四间房屋居住。第二层是楼,两个小小院落,甚是干净。 网上曾有人感叹:一个卖炊饼的可以住两层的小楼,还有院落,还有漂亮老婆,原来生活在北宋末年如此幸福快乐。但不要忘记,金莲之所以有底气喊“把我的钗梳凑办了去”,自然是因为过去张大户的赞助。所以武大娶金莲,绝对是有账算的。这个姓武的男人永远把生存摆在第一位。他的弟弟,另一个姓武的男人,也是把生存放在第一位,但因先天条件兼后天脾性的差异,兄弟二人在进入社会的路径与姿态上却大相径庭。 当武大在背后叫住荣升都头的武二,我们不禁要问:假如武松还是一个落魄江湖的黑帮分子,武大还会从背后叫住这位亲兄弟么? 潘金莲对打虎英雄可谓一见钟情: 看了武松身材凛凛,相貌堂堂,又想他打死了那大虫,毕竟有千百斤气力。 这段描写官能而又富有暗示:武松在金莲的眼中是一团会走路会吃肉会喝酒会喊嫂嫂的欲望,正如金莲在男性眼中也只是代表着性的“金莲”罢了。小潘并不像书里别的女人那样在乎钱在乎虚名;武松身上这种最原始最本能的“千百斤力气”,才对她最有杀伤力。于是,紧接着,我们第一次走进小潘的内心: “一母所生的兄弟,怎生我家那身不满尺的丁树,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里遭瘟撞着他来!如今看起武松这般人壮健,何不叫他搬来我家住?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了。” 金莲的不平,金莲的刻毒,金莲的欲望,全都浓缩在这几十个字当中。田晓菲曾说金莲这句“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了”实在令人震颤;几十回过后,我们再看金莲与武松重逢,还会读到金莲这句想念,自然会见识到什么叫做笔力万钧。 潘金莲虽然在两性方面很开放,但武松是全书中唯一让她动了“姻缘”之念的男人。在经历王召宣、张大户还有武大郎之后,二十五岁的小潘少女般初恋了;对象虽非白马王子,但至少是打虎英雄,刑警队长。在打探到武松单身可交往之后,她留下了这位小叔。而作为应答,小叔送她一匹彩缎。于是乎武大用十几两银子买下的这二层小楼开始变得温柔,热烈,富于某种期望。 金莲从小卖唱,她对白马王子的憧憬就是给他烧饭,和他做爱。听起来简单而近乎幼稚,但何尝不是一种本原的透彻。 从武大的角度,老婆这绝对是热情过度。以过去张大户的经历,武大不可能不猜到这意味着什么。然而他对一切采取缄默。 这整个过程充满张力。但作者的笔端始终是男性视角,因此金莲对武松的爱恋温柔,看起来总像是调情,甚至挑逗,愈发放肆,这个青春尾巴尖儿的女人又恍惚回到过去被张大户“外挂”的日子。 然而武松却不是张大户。这不是说武松比张大户更在乎忠孝仁义。看看前面他在县官面前的表演,就知道这人心机颇重。面对金莲的热情,他先搬进哥哥家,又“取出一匹彩色段子与嫂嫂做衣服”,一住数月,大约到了冬季。所以这个跑江湖的汉子不但明白嫂嫂的心意,还舍不得搬出去,哥哥武大也不吭声,成天“大嫂”“二郎”地亲热叫着;兄弟俩就以一这样种奇妙的方式共处,而金莲愈发堕入想像中的恋爱不可自拔,三个人就这样住在小楼上,管它春夏与秋冬。 最后,还是女人沉不住气了。一场大雪,一盆炭火,半杯烧酒,传世之作的经典调情;《金瓶梅》大体沿用《水浒》,可以看作是致敬,让我们也领略一下风采: 妇人见他不应,匹手就来 夺火箸,口里道:“叔叔你不会簇火,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来热便好。” 武松有八九分焦燥,只不 做声。这妇人也不看武松焦燥,便丢下火箸,却筛一 杯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下半盏酒,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 面对这“半盏儿残酒“,十八碗不过岗的打虎英雄很是焦躁:到底是顺从本能的欲望,还是保全英雄的名头?这份焦躁里有没有哥哥武大矮小的身影,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听到的只是武松紧紧抓住“人伦“二字做挡箭牌: 武松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妇人推了一交。睁起眼来说道: “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的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伤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羞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风吹草动,我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 ” 话说到这份儿,完全撕破脸了。真正让金莲受伤的是她这番柔情蜜意居然成了情郎眼中的猪狗所为。Take-home message是你可以不爱一个女人,但你不能这样伤害人家。 受了伤的金莲本能反应是贼喊捉贼,从恋爱中的柔情一下子切换到生存乃至报复至上的模式,我们也有机会用武大的视角第一次见识金莲的演技和口才: “你和谁闹来?” “都是你这不不争气的,交外人来欺负我。” “谁敢来欺负你?” “情知是谁?争奈武二那厮。我见他大雪里归来,好意安排些酒饭与他吃,他见前后没人,便把言语来调戏我。便是迎儿眼见,我不赖他。” 金莲的谎言信口就来,但妙处在于半真半假,不完全是捕风捉影。最绝的是她还扯上了武大的亲生女儿。可像迎儿这样一个未成年就已饱受人间诡诈酷烈的孩子,敢说一个不字么? 面对这场家庭危机,武大的态度再一次变得暧昧:他既不敢训斥老婆,也没有撵走武松。他和起了稀泥,还想继续维持这种三人行的局面。毕竟,他这二层小楼,有了刑警队长武松撑腰,县里的混混们就不敢造次。至于出现这般难堪的局面,他恐怕也不会太意外;反倒是叔嫂之间相安无事,才是真正的怪事。 事情的结果,反倒是金莲把武松骂走了。这是金莲的爽利处,日后她嫁到西门家,更是和孟玉楼吴月娘这样钝刀子杀人的对比鲜明。 作者笔锋一转,说知县老爷备下重金东京行贿,武松充当镖师,又是一笔勾当。这个回马枪真是妙笔:表面可推动情节,实际上又告诉我们面对体制所提倡的忠孝仁义,打虎英雄也是阳一套阴一套。所以前面怒斥嫂嫂,究竟有多少是他虚张声势?究竟有多少是为了自己的名声?如果金莲幸而不是他嫂嫂,是不是就可以脱掉裤子扑上去了? 以后随着情节进行,我们还会看到武松给知县老爷跑腿这个插曲更大的妙处。 官营镖师武松临行前去哥哥家摆酒。嫂嫂却以为是小叔子回心转意: “莫不这厮想我了?不然却又回来怎的?到日后我且慢慢问他。” 最绝的两个字是“日后“,想的可是够长远。潘金莲就是这样,本来挺聪明一个人,一谈恋爱就糊涂。最后武松是回来了,身后别了一把刀子。所以毁掉潘金莲这一生的,在她本人这一方面,大概有两个因素:一是欲炽,二是情痴。 武松对哥嫂一番叮嘱,“归家便下了帘子”,好像孙悟空用金箍棒给唐三藏画了一个圈儿;对金莲更是话中有话,“篱牢犬不入”。武大依计行事,金莲只好每日“约莫武大归来时分,先自去收帘子,关上大门。”这下三人局面暂时有了一个稳定,武大自然高兴。谁曾想正是他家这扇帘子引出一个西门庆。什么叫反讽,这就叫反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