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来自日本的试剂K是按事后避孕药的思路设计,其效果就必须在已怀孕的母猴身上检测。所以整个项目的头一步关键就落到母猴们的头上:它们必须按照我们的时间安排怀孕。
如何让母猴按时怀孕?简单地说,就是对的母猴,遇见对的公猴,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对的心情,办对的那件事儿。瞧见没,时间地点人物内心情节一样不少,简直跟写小说差不多。
“事件”就不用说了,只要公猴没被阉,母猴心情不错,那点事儿是必然要发生的。“地点”上我们也没太多选择,只有那一间一间十来平米的小猴圈。“人物”上我们有将近四十只母猴,三只公猴。听小张说之前其实有四只公猴。可有天晚上月黑风高,三只公猴不知使了怎样手段,居然一起钻进第四只公猴圈里,合伙把它群殴致死。至于最后“时间”这一条,就显得尤为关键。具体讲,就是母猴在和公猴事发当天,必须得处于排卵期——当然,这是我们业内行话——民间的说法应该是“非安全期”。
如何才能确保母猴在办事儿那天处于非安全期?答曰:依据母猴的月经周期进行推测。
没错,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猕猴和人类一样,也是单胎灵长类动物,也有每隔28天找上门一次的大姨妈。所以它们就倒霉了,被人类抓来做实验。又怎样确定母猴的大姨妈周期呢?你可别指望它自己跑过来告诉你。挨个儿钻它们的圈,一把摁在地上,扯起尾巴看就是了。
可母猴们的大姨妈不很规律(这点恐怕和人类更像),时长时短,一个月经周期根本无法推测排卵期。我们老大电话里吩咐:你小子至少得连续观察完三个周期,才能继续下一步。所以我去河南的头三个月,没干别的,整天猫着腰出入母猴的小圈,检查它们有没有来大姨妈。
最初那阵很痛苦,不论是留着长发的我,还是经血横流的母猴们。我当时身着迷彩服,脚穿大头鞋,戴一双白线手套,拎了铁网(那实际上是一个放大无数倍的捕蜻蜓用的网),贼一样钻进圈里。母猴们一看来者不善,不是平时给它们添水喂食的小张,而是一个浑身五颜六色的陌生怪物,都吓坏了,墙上地上栅栏上四下乱窜。我只能瞠目结舌地站着,任凭它们像一道道土黄色的闪电在眼前飞过。我很后悔自己只拎了网进来。我应该再拿把雨伞什么的。因为那些猴子在上窜下跳的同时还屎尿齐流。幸好我穿了一套廉价迷彩服,省城买的,为了把自己装扮成东北民工,以防河南省盗匪们的袭扰。可我当时的形象比盗匪更盗匪,所以我在河南一个贼也没撞见,可谁想到这迷彩服却在屎尿如雨的猴圈里派上用场。
从进化论角度来讲,我处于进化树的最顶端,猕猴们要比我低好几个级别。然而现实的身体反应速度来看,我和猴子们的地位刚好相反。我拎着大网,觉得实在荒唐:这个倒霉的预实验让猴子们和我都陷入了一种极度缺乏尊严的境地。
然而小张却不这么想。每当我在猴屋里发窘,这小子就笑呵呵地站在外面看热闹。很明显那笑容发自于小张的内心。可我并不怪他。要换作他在里面抓母猴看月经周期,我在外面瞧热闹,我不乐趴下才怪呢。
我垂头丧气地从猴圈里钻出来,小张拍拍我的肩膀,告诉我制服猴子的绝招。依照这个堕落的乡村青年的理解,整件事情底线在于猴子怕人,而绝非人怕猴子。毕竟我的体积比猴子大两三倍,我穿了迷彩服和大头鞋,而猴子只有浑身的毛和屁股底下俩肉垫而已。所以我一进小屋,不用干别的,就是镇静地往那儿一站,原地不动,等猴子折腾不动了,便可手到擒来。我将信将疑,照这法做了,竟屡试不爽。猴子在屋里逃窜了十几个来回,就都没了力气,只有伏在地上不停喘气的份儿。我上前铁网一扣,它便束手就擒。
若论身高胖瘦,母猴相当于人类两三岁的孩子,公猴子差不多算四五岁的孩子。所以面对这群猴子,我难免会产生一种错觉:我他妈这是在折磨一群幼儿园的娃娃麽?我反反复复地告诉我自己:它们不过是群猴子,它们不会哭,也不会笑,只会呲牙,鼓起嘴发出呼呼的怪叫。它们屁股下长了两个厚厚的肉垫,不知道是不是长年累月在地上坐出来的。它们总是四肢着地,连直立行走都不会。我只是听多了鲍勃迪伦大门乐队,跑河南来给老大做个实验而已,我他妈想那么多干吗?
可我没法停止不琢磨这事儿。二十岁那年在河南赵湖村,我从夏末捱到春节。秋天时曾有两三个星期接连下雨。那天气活像一场接一场的丧事,一边没完没了的下雨,一边一截一截地凉下去。我住的那小屋,前面是国道,后面则连着猴子们住的小屋。东西两侧是棉花地,若收割干净了也还好,无非是雨水泡着泥土;倘若没收割干净,就都成了雨里的枯枝败叶,灰黄灰黄的连接成片,阴云底下隔了雨雾一看,满眼满眼都瘆得慌。猴子们就在它们的小屋里缩在一起,互相搂抱取暖。可我还得按照实验进程钻屋里折磨它们。猴子们见我进来了,稍稍迟疑一下,还是四散逃开,不知是不是出于习惯。我拿着网,默默站着等它们再停下来。我想,这样也好,你们还有我都能在冷雨天里动弹动弹暖和暖和。我再出来,猴子们就又缩到一起取暖,就好像刚才小屋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入夜,我在潮湿阴凉的床上辗转反侧,听着屋外风和雨,心里盼望明天赶紧放晴,好好晒晒被子内裤什么的。猴圈和我这间小屋很近,都在国道边上。猴子们被雨浇毛了,也睡不着,呼呼呼叫个不停。它们这一闹,我就更睡不着。人和猴子这点倒很像,都怕这漫漫无边的冷雨夜。
那阵子小张已去南阳市参考兽医学校了。我闭上眼睛开始想象这小流氓正在火车站旁的某个小旅店辗转难眠。至于赵场长就不难猜,肯定是在国道边的某个下流酒馆厮混。我不知道他们二位怎么想,反正我觉得这雨夜里躁动不安的几十只猴就是一群孩子。
这群不到半米高的猴子,每一只都有一张毛茸茸的猴脸,每一张猴脸都有各种表情,发出各种叫声。我很想知道它们会不会像人那样有灵魂。我希望它们没有。不然的话,我干的事情,还有这个猴场,就显得太过可怕。
其实这些猴子原本都是河南山野里的猴子。这种没完没了的秋雨天,它们本该依照它们的习性躲在树丛或山洞。可赵场长却雇佣大队人马,带了兽夹铁网,把它们活活捉了过来。我刚来的时候还纳闷怎么这些猴子都缺胳膊短腿,原来都是赵场长的兽夹给打的。一旦被打断肢体、塞进麻袋、再扔进这些小屋,纸上再盖上市局领导的章印,这群猴子就变成了赵场长的私人财产。原本在山野里无忧无虑的它们,用小张配制的食料养个一年半载,每只至少卖个三五千块,有的被我们老大租来做预实验,有的被耍猴人带到大江南北供人类嬉笑取乐。
入冬时,一个矮墩墩的广东人开着大卡车来到了赵湖村。他笑嘻嘻地用含混不清的普通话和赵场长称兄道弟,塞给我和小张一人一包万宝路香烟。我问小张这人是干嘛的,他用那双细细的眼睛盯着广东人说:
“鸡娃子是来杀猴的。”
在广东,有钱人喜欢吃一道叫做“醉猴脑”的菜。据说先把猴子用烈酒灌醉,然后捆绑结实,脑袋壳卡在桌上的一个小洞里,用刀斧凿开,食客纷纷伸箸夹取鲜脑,蘸了酱油芥末就送嘴里嚼。
我问为什么要生吃猴脑。小张说大概是为了补脑吧。我又问怎么个补法。小张反问我,你是医学院的研究生,还来问我?
我又问广东人。这个矮墩墩的家伙踮踮脚说:
“大佬啊,真要补脑,须吃比你更聪明的东西对不对?猴子都没人聪明啦。要是够聪明也不会被人抓住对不对?要是够聪明应该猴子把你们抓起来做实验对不对?丢,还吃猴脑,比人还笨!丢你老母,越吃越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