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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一民间艺人,给自己码的字找一窝儿
正文

原创短篇小说:缘分(上)

(2015-04-20 08:25:27) 下一个

刚来美国那阵,我在中国寡妇那儿租了间小屋。这个选择既非随机,也非被动。我其实有我的想法: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还是先在自己人的窝里落脚更稳妥。不得不承认,这想法有点窝囊,猥琐,没出息。我后来买上车,翅膀一硬,就马上搬出去住了。那种独立的卫生间,独立的厨房,一小块独立的草坪,真正意义上的独门独户,自己一人住,清静而随性。

 

清静和随性对我来说是生活舒适的基本前提。而生活舒适又是为了更有效率地工作,更多更漂亮地出实验数据。唯有这样,老板才能满意,我才能在这个陌生的国家生存立足。这几个现象看似相互独立,其实都可以用达尔文的物竞天择串联起来。说穿了,就相当是一孤岛,上面挤满各式各样的陌生人,看似热热闹闹,但资源就那么一丁点儿,有你的就没我的。我首要的任务就是生存,要头破血流地大伙儿抢。和生存比起来,其它一切统统靠边儿。

 

荒岛求生的鲁滨逊还蓄养了个黑奴做伴,我的日子就真有那么难过?至少你从表面上看不出来有多难过。比方说住中国寡妇那阵儿,日子过得其实挺浑合。头一个月工资,我还请大伙出去吃饭。明显刚从国内出来的人才会琢磨这么干。所以我这位在美国混了十来年的房东,这个胸部硕大、总喜欢穿浴袍在厨房转来转去的中年寡妇,就有点不好意思,争着抢着要付小费。中餐馆的老板娘笑呵呵地看着我们这点小把戏,小人情,小世故。

 

在一个屋檐下住了大半年,我始终没搞明白这中年寡妇到底是在读博士,还是单靠那点房租过活。当时除了我,还住着另外一个帅气的小伙子,湖南人,那种短期赴美的访问学生,对中年寡妇家里的所有人都沉默寡言,偶尔冒出一两句,我这北方人也听不清那是英文还是湖南话。我刚搬来那会儿,湖南人已经在寡妇家住了两年,该回国了。

 

据我观察,湖南人的生活极其单调:每天早上六点准时起床,煮一大碗牛奶麦片粥,背上自己昨晚预备的盒饭,坐5路车去学校,晚上六点坐5路车回来,切菜下米,做熟了分成两份:一份趁热吃当晚饭,一份盛进刚洗干净的饭盒里,第二天微波炉里一塞,就算午餐了。湖南人甚至连手机都没装,每天吃过晚饭就坐客厅里和远在湘潭的女友用qq视频,满嘴唱戏似的湖南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我一开始甚至疑心这小子可能搞了个网友,因为他电脑屏幕里那姑娘好像总是衣冠不整。后来中年寡妇在厨房里悄悄告诉我,等人家一回国,就要办婚礼了。我这才寻思过味儿。至于这小伙为什么在客厅视频,直到他离开,我才想明白:原来他是特意这样做给女房东看的。

 

至于湖南人何苦在美国两年连手机都不装,我后来也想通了。人家是注定要回国的,美国无非就是一过渡。在这边节衣缩食,是为了回家脸上有面儿。你说你在美国日子过的有面儿,谁能瞧见?告诉你吧,谁都瞧不见。要是没人瞧见,有面儿也变成没面儿了。所以还是这湖南哥儿们想的开,做的也到位,就这么狠,留学两年硬是不装手机,每月省下几十美元的话费,攒到黑色星期五,那就是一最新款“苹果垫子”,拎回去送给女朋友——那个总是在电脑屏幕里睡眼惺忪衣冠不整的湘潭姑娘——才叫有面儿。

 

我在美国的头一个黑色星期五,也跟着熬夜排队。Best Buy,那种专卖各式家电的大店面,我坐中年寡妇的小本田车去的。那一夜天很阴,所以就不怎么冷。熬到第二天天亮,才开始刮风下雨。等最后雨转成雪,我已经钻寡妇的本田车里回去补觉了。夜里排队的,有不少中国人印度人,也有不少美国人。虽说大伙儿同在一条队伍,可到了破晓黎明,一冲进店里,就泾渭分明地分成两路人马:老美都冲着冰箱洗衣机超薄电视这样居家过日子的大件儿去,中印两国人民就直奔电脑手机小件儿电子产品,小部分自己用,大部分还是扛回国送礼,给亲戚朋友未婚妻。总之,我们在这儿都是一群过客。

 

我那夜排了一电脑笔记本。中年寡妇在家都帮我算好了:几番折扣下来,再兑成人民币,跟国内一比,价位便宜的都让人脸上发臊,而且保证原装正版。不过我买这笔记本,既非扛回国送人,也不是跟什么姑娘qq视频,那是为了在实验室工作。我进实验室一个多月,还天天和一白人技术员同抢一台电脑。这可不比国内,大家都拿实验室电脑迅雷BT下盗版电影。在这种实验数据、签证、医疗保险还有银行账户环环相扣的虎狼国家,谁敢扯淡?

 

让我意外的是,湖南人居然主动张嘴跟我说话了,讲的还是慢吞吞的普通话。湖南人建议我不如去申请一张Best Buy的消费卡,这样就能拿到很多的折扣。湖南人还说,他马上要回国了,自己家还有女方家上下那么多口人得打点。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反正听起来没什么损失,我就用自己的名和电子邮箱替他申请了一张卡。让他刷去吧,回头按账单给我现金。在众人抢的闹哄哄的Best Buy,我都没看清湖南人当时那表情。我很好奇那么帅气的一张脸会如何变得羞涩。至于那张用我的名申请的卡,就再没用过,因为我后来认识了在Best Buy上班的Bonnie。反倒是电子信箱至今还能收到Best Buy的广告,颇有点坚贞不渝的意思。

 

大概是因为站着排队而非躺着睡觉,那一夜显得特别漫长。中年寡妇回她的本田车里躺着了。她说她把手机开着,要是我也想进去躺会儿,就给她打电话。我说谢谢,继续站在夜空底下,往外呼着气。也是夜太黑,也是不够冷,我看不见肺里呼出的气到底是什么形状。

 

冷不丁身后有人跟我说话,还是英语。回头看去,原来是一美国哥儿们,坐在那种美国人常用的帆布椅子上,问我要不要坐一会儿。这哥儿们还说,我看你站了很久,为什么不跟那个女人去车里?

 

我说:what do you think, the damn car is mine.

 

美国哥儿们大笑着站了起来。我也没再客气,一屁股坐在那帆布椅子上。两个来自异国的男人,说年轻也不年轻,说中年还没到中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从去年黑色星期五沃尔玛挤死人,到成龙的功夫片,再从成龙聊到了任天堂,早年日本人出的一款电子游戏机,在美国叫Nintendo,在中国叫红白机。连夜排队的两个男人,不但都玩儿过这东西,还都喜欢那盘经典卡带《魂斗罗》。我和他甚至同时喊出那个三十条命的作弊密码,然后拍手大笑。不过美国人从小用彩电玩儿双打,主舵副舵都分得清;我小时候去老太太家就只有黑白十四寸,主舵和副舵看起来就是上刀山下火海、相依为命的一对灰色小人儿。

 

《魂斗罗》也聊的差不多,就没了话。两个男人静默在黑夜里。我站起来,美国人坐回自己的帆布椅。抬头望一眼夜空,黑压压的不见星。若换成白天,便是漫天的阴云。很安静。静到你能听见Best Buy门前这支队伍里起伏的哈欠声,倒有点像老家东北夏夜里的蛙鸣虫叫。

 

那美国人说:“去年黑色星期五,我还是跟老婆和孩子一起排的Best Buy。”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这话的意思。

 

Sorry.

 

It’s okay. Kinda proud of myself to be here. I mean, I make it, by myself, right? But, you know, I miss the kids. I’m gonna buy some good stuff for them. God, I have to.

 

我没再说什么,从夹克里掏出软包中华烟。临出国前听说美国烟难抽,又贵,就在首都机场的免税店买了条软包中华。可一到这边实验室太忙,没功夫抽。至于中年寡妇家里就想都别想。好在我烟瘾轻,抽不抽都无所谓。直到黑色星期五,才因着熬夜排队拆出一包。

 

Try this, man, classic Chinese cigarettes.

 

美国人叼着中华烟,打开帆布椅后的背包,整整一壶的温咖啡,还有凉透的热狗。烟也抽了,该吃该喝的也毕了,开上几句关于香肠形状的玩笑,天就蒙蒙亮了。我和美国人随队伍冲进Best Buy。人很挤,乱的心里发慌,那种谁抢不着谁就掉俩斤肉的慌。我直奔二楼买laptop,他去的一楼儿童专卖,我们连手都没来得及握一下。

后来湖南人走了,房里就剩我和中年寡妇。晚上一下班,我总能在厨房见到她,穿着浴袍,底下晃动着她硕大的胸部。她人倒挺善良,也热情,不但房租收得便宜,而去还总是晚上开车带我出去买菜。可我发现她一时半会儿并没有再找房客的意思,就觉得别扭。我可不像湖南人在国内还有个女朋友可以在客厅qq视频。我能做的只有抓紧练车考驾照,同时暗地联系别的公寓。我还问那寡妇:

 

“姐你认识人那么多,不如帮我介绍个女朋友吧。”

 

她听了这话,仍旧笑脸帮我盛饭,穿着那浴袍。只是两天后就招来一个人住。也是国内一男的,访问学者,嗓门虽细,但人高马大。论年龄他比我和湖南人都要大一些。可你别说,年龄大也有年龄大的好处。这访问学者没待几天就从我隔壁——原来湖南人住的卧室——搬到下面寡妇那地下室了。这访问学者国内其实是有家室的,因为他并不介意在客厅当着我的面和他国内老婆孩子视频聊天。他甚至让我和他老婆打个招呼。

 

访问学者笑细声细语告诉我,他在客厅skype的理由:

 

“哎,你不知道,这客厅信号可强着哩,从来不卡。”

 

我也冲他笑一笑,继续在厨房专心煮我的面。我本想尽快搬出这间房,可寡妇房东却说:

 

“不是说要找女朋友麽?姐帮你相中了一个。”

 

寡妇跟我说这话的时候,那穿的可不是浴袍了。自从访问学者搬到地下室,她在家穿得就开始像一正常人了,脸上也愈加容光焕发。大概心情一好,这寡妇就更乐于助人,还真把我说的“找女朋友”给当回事儿了。

 

我自己却没当回事儿。不是不想当回事儿,而是没资本去当回事儿。没错,我那情况说白了就是没资本,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我那阵实验数据少的可怜,一到组会就心里发毛,美国老板也时不时用一年一签的合同敲打我,那英语讲的,渐渐连弯儿都不给你拐了。

 

道理很简单:饭碗朝夕不保,恋爱谈根儿毛。

 

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自知之明吧。可我内心深处又还有那么一点期盼:或许寡妇房东介绍的这姑娘,想的跟别人不大一样也说不定。这想法也很可笑,无非就是指望天上掉下来一傻妹妹,刚好砸我脑门上。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究竟有多低,我实在想象不出。但我不介意试一试。反正就像帮湖南人申请那张Best Buy的卡,又没什么坏处。

 

于是我从房东那儿拿到这姑娘的电话号码,互通了短信。从回短信的频率来看,她是愿意见面的。

 

这姑娘住的地方有些偏,我只好再一次坐上寡妇房东的那辆小本田。房东还在唠叨这姑娘的情况:小我几岁,商学院背景,家里在国内是一线城市,愿意在这边买房,云云。可我心里已经后悔了。你能想象如此优越一姑娘愿意和我这个连驾照都没有的家伙约会麽?

 

寡妇房东说“剩下就看你的本事啦”,就开车走了。那是一个春天的下午,阳光明媚。那姑娘就站在她公寓的门口。她看见我从本田车里钻了出来,笑容顿了一顿。尽管她还是在笑,可脸上那转瞬即逝的停顿,我看得真真切切。所以嘛,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傻妹妹。

 

你猜怎么着?我反倒放下担子,心下释然了。

 

那是一片很安静的小区,每家每户都是独门独户的小房子,前面有一小块草坪,街对面就是一个公园,完全是令我心仪的那种。其时我曾背着房东申请过这儿,并拿到了入住的许可。然而就因为和这位姑娘共度一个下午,我把它放弃了。那天的经历不堪回首,人家姑娘都没有打算把我请进公寓。与其说她是站在门口,倒不如说是挡在门口。

 

我只好提议要不去那公园走走。她大概也觉得这是化解尴尬的一个好主意,就痛快答应了。我现在只记得她的英文名叫“Crystal”,翻译成中文是“水晶”。她或许是要突出自己长得娇小剔透,才起了这么个英文名。可谁知道呢。至于她的中文名,我早忘了。或许她根本都没告诉过我。之所以对Crystal这名印象深刻,大概是我讨厌这名字。做作。为什么不叫JennyMary呢?为什么不像普通美国人那样起一普通美国名儿呢?

 

可那天下午的事实却可能是,这名字的主人倒更讨厌我。那时她还没从商学院退出来——如果她真读过什么商学院的话。她看起来有点像那种在路边等待一辆跑车的姑娘。诚然,美国车都便宜,现在中国人有钱的又太多,买辆跑车不算什么稀奇。可总有人会把那种扁扁的、塑料壳玩具似的东西当成是一种生活状态的标志。我恰巧距离那种状态十分遥远,于是我在这位“水晶”姑娘眼中沦为一个异想天开的可笑之徒。

 

那天下午阳光很棒,我和她走在那公园里,红砖的小径上还有一些美国人在散步。有年迈的夫妻,还有年轻的情侣。他们都对我们投以客气的微笑。或许在他们眼中,我们这一对亚洲人在以东方式的内敛来谈情说爱。可我们都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有多讨厌对方。我们对于彼此的存在,就像针尖儿一样,戳破了彼此的梦。

 

我想弄清究竟是哪些因素把我推到这尴尬境地。我从寡妇和她那件浴袍算起,直到昨晚老板发来的那封颇具威胁性的邮件。似乎每一小件事都合情合理,又不大起眼,可凑起来就演变成一场荒唐。可对方呢?这个叫“水晶”的商学院女孩又被哪些小事推到这个公园,和我一起散步?还有我那寡妇房东,她在和这姑娘形容我的时候,又是怎样吹嘘的?

 

我不禁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我笑什么?我告诉她,我在笑大学时认识的一姑娘。好几年前刮了一场流星雨,那姑娘错过了,偏又想看。我告诉她你给我准备十块钱,流星雨我帮你搞定。到了晚上,她在女生宿舍楼下面等我。我问她带钱了麽,她把那十块钱拿出来给我看。我领她到校门口的二十四小时仓买。七块钱,一包烟加一个塑料打火机。然后我和她坐在学校的公园,对面是一株大树。我对她说,你看准了,二十颗流星,一颗不多,一颗不少。其实我事先做过练习,那烟必须得抽到半截,弹出去才飞得笔直,飞得有力道,撞到那树干上才会溅出烟花。所以那天晚上我等于在二十分钟之内连接抽了一整包石林。我甚至觉得自己嗓子眼儿有个烟头在燃烧。我问那姑娘,你不是还剩三块钱麽,给我买盒草珊瑚含片吧。

 

“水晶”听了后问我,你怎么会想起这个。我说是今天阳光太好了吧,就突然想起这个。这姑娘脸上居然有了笑意。

 

“看不出来你还有点浪漫。”

 

你看不出来的事儿多了。我又给她讲过去在国内的荒唐事儿。其实这些事儿要纯粹就当段子讲,还算有点意思。可那天下午,我和她走在这公园,我实在没法把它们当段子往外胡诌。心里有股莫名的难受,段子就讲得变了味儿。她在旁边听着,也不说话,不知道心里想什么。公园里渐渐就只能听见我们的脚步声,不觉间已溜了两个来回。我们又走回到她公寓门前的草坪。她说有点累,要不进我家去坐一会儿?

 

“不用了。在草坪上坐会儿就挺好,你要是不嫌凉的话。”

 

我俩在她家门口坐了下来。她说我讲的这些故事,让她想起了她在国内读的大学,还有过去的男朋友。我问那哥儿们现在哪儿呢。她却不说话了。

 

我知道自己问错了话。这若是俩人都有心去促成的那种约会,恐怕是个愚蠢的错误。好在它不是。挺长时间没跟女孩子聊天,我放轻松就是了。不过春天日头终究还短,天说暗就暗了下来。我坐在草坪上,沉浸在对过去的想象,屁股开始发凉。她后来也说了不少她的往事,断断续续,无非是她以前在大学很多很多人如何如何追。她还说她以前在学生会之类的地方待过,文艺部的。

 

“所以你唱歌肯定不错了?”

 

“还行吧。不过来美国就很少唱了。”她回答的干干脆脆。整整一下午,我开始喜欢上她这点干脆劲儿。

 

可能是我讲荒唐事的语调,触动了她的情绪,又或许这姑娘就是想在春日的黄昏底下唱唱歌儿,反正她是张开口了。我屁股底下的草坪越来越凉。

 

“在二十五岁恋爱,是风光明媚。”

 

无非是上学那会儿的流行歌曲,她唱的也就一卡拉OK水平。词儿准了没调儿,调儿准了忘词儿。可因为有情绪在,我竟顺着听进去了。古人说的没错,能让人醉倒的从来都不会是酒。

 

“在二十五岁恋爱,是风光明媚。”

 

这句我曾听过,但记不起来是什么歌。她反复唱了好几遍。每唱一遍,声音就降低一点儿,仿佛是一个人在黑暗中顺着梯子慢慢往下爬,一阶一阶往下爬。大概也是一段往事吧。我转过头,看着我肩膀旁边的她。

 

房东说她比我小几岁,所以介绍给我“刚好合适”。她那模样,还有打扮,看起来的确年轻,倒也符合她所谓商科小留的身份。问题是她唱的那些歌我倒都听过。须知我对流行歌曲没什么喜好。能让我记起来的,肯定是我上学那会儿大街小巷放到耳根发烂的。按说她这年龄应该不会对这些歌儿感兴趣……反正我不再多想了,我打定主意这是和她最后一次见面。在对方没有拒绝我之前,先拒绝对方,听起来幼稚,但总能让我在心理占上风。

 

她大概是累了,不再唱歌,只是坐在我身旁。好像,好像有那么一点点靠着我的肩膀。也许是我的错觉吧。我不敢转头去看她,只尽量保持坐姿,好让她继续那么一点点地靠着。或者,我只是在维持自己的错觉不被打破。

 

可她倒底开口说:“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房东会过来接我。”

 

“那怎么行,还是我送你回去吧。”

 

于是我坐上她的车子,一辆老旧的福特,拧了半天钥匙,哆嗦几下,却打不着火。我后来在美国待了几个年头,再没见过有哪个亚洲姑娘会开这种老式福特。她恐怕也是为了省点钱吧,天下窘迫的人大概不止我一个。这么一想,我就忍不住伸手拍了她一下肩膀。我猜我当时只是想拍拍那副瘦瘦薄薄的肩膀表示安慰。可她却顺势把脸贴在了我肩上。我吻了她。

 

假如那天所有的接触,止步于一个浅尝辄止的亲吻,那该是一小段泛着感伤的回忆。可是我却解开了她牛仔裤的拉链。上大学时候我就知道,姑娘们穿牛仔裤基本不扎腰带。这个春日下午,我照例没有弄错。我的手指伸了进去。

 

轰隆一声咆哮,她那辆老旧的福特居然发动着了。该走了,她说。我们迅速把身体收回到各自的座位。她系上牛仔裤的拉链,干净利落,不见慌乱。这让我在当时心里好受一点儿。可事后想想,又不是滋味。

 

晚上回去,寡妇房东笑问我聊怎么样。我说聊的挺好,以后就看缘分了。房东点点头,说,就是,随缘嘛。然后就去了地下室。访问学者在客厅qq视频完,也跟着下去了。我一个人躺在自己的床上,脑海里挥不掉刚刚过去的黄昏。

 

临睡前,居然收到了她的短信:

 

Hey, you almost got me there. Almost.

 

我不知道该回她什么。隐约觉得论往事这姑娘要比我想象的复杂太多。我放下电话,伸出手,盯了一会儿自己那两根手指,就熄灯睡了。

 

心里落下一小块疤。后来就再也没联系。电话号码都删了。我当时电话也没几个号码,“Crystal”这名儿一开机就在眼前晃着,委实令人心烦。可是这小镇屁大点儿地方,就那么几家中餐馆,还到底就碰上了。她盘了头发,黑色的围裙,黑塑料的账单夹,别在腰上。小餐馆,可名号不小,“唐王朝”。下午三四点钟光景,没别的食客,服务生只她一个,跟中午没吃饭的我狭路相逢。活像沙漠里的两株仙人掌,晒在太阳底下,谁都没法装作不认识谁。能怎么着?都老大不小,大大方方打个招呼就是了。她递来一杯不加冰的水。

 

“所以你现在上课不忙?”

 

“没有,商学院我不念了。”

 

那杯水静置在油腻的桌面上,纹丝不动。这姑娘还是那股干脆,让我想起了那个春日的黄昏。可等我把一大盘扬州炒饭吃完,才寻思过了味儿:现在既不是暑假,也不是圣诞,她要说这是课余出来打工,谁会信呢?

 

但你说,这“水晶”姑娘要真退学没了学生签证,又靠什么维持身份?难道像跟我踢球的那帮墨西哥人,给中餐馆打黑工?

 

我回头看了一眼这家小门小脸的“唐王朝”,继续埋头走我的路。

中西部的春与秋都是好模好样,妍媸竞相;只可惜太短命,冬夏又太长,两相一比,一年四季就只剩冬夏两大截儿,首尾连成了一大轱辘,就那么一年一年地往前转悠着。

 

转眼又是大雪封门,我只好开始坐公交车去上班。我从寡妇那房搬出来已有一阵了,可在这个二月的下午,窗外寒风呼号,寡妇打电话过来,请我去她家吃饭。

 

“过年了,大伙一起热闹热闹。”

 

我只好提前下班,坐公交回家,扫雪,除霜,车轮雪窝里打滑,车屁股跟着发漂,径去超市买了吃喝。还是那一小片居民区,美国人家家户户都还挂着圣诞留下的彩灯,唯独寡妇家门口一片漆黑,连雪都没扫。我摁了门铃,她把我迎进屋。中央空调烧得可是够暖和,她居然又穿那件浴袍。

 

她让我在客厅先坐会儿,饺子马上出锅。我把超市买的东西放地板上,心想,我也就搬出去不到半年,怎么她家看起来就这样破旧窄小。大概房子和人一样,说老就老吧。

 

两大盘热乎饺子,两样馅儿的,并两双筷子,方桌两侧各摆一双。显然那个国内访问学者不在。不知道是已经搬出去了,还只是今晚不在。不知道是回国跟家里过个团圆年,还是这一回国就再也不来了。反正这个人高马大的家伙是不在。

 

我看了眼方桌对面的寡妇,她好像也老了一些。或者她以前就这么老也说不定。

 

她给我盛了一碗饺子汤,让我驱驱寒。硕大胸部依旧在浴袍底下晃来晃去。

 

她问我找没找到女朋友。我说没找到,天天实验室里窝着,谁都不认识,也没功夫找。她就笑,说没必要着急,男人越老越吃香。我说这我心里有数儿。然后就没话儿了。陈醋拌了辣椒油,猛蘸一口洋葱牛肉馅饺子。

 

“还记得你介绍给我的那女生麽?我俩后来没成。”

 

“哪个?我帮人介绍的可多了。”

 

“那个,叫什么Crystal的那个。”

 

“谁?”

 

“就是读商学院的那个。”

 

“商学院那个……想起来了。也别商学院了,‘唐王朝’端盘子呢。活儿都是我给介绍的。”

 

“我也在‘唐王朝’见过她。”

 

“你没跟她成就对了。我后来听人说,那小姑娘在国内都有男朋友。”

 

“哦。是么。”

 

那天晚上我吃了很多饺子,还有拌了陈醋的辣椒油,肚里热涨涨的发堵。寡妇让我再坐会儿,我说我得回去跟家里视频。寡妇指着她的客厅,就在这儿视频呗。我摇摇头:

 

“姐,你包的饺子好吃。谢了。我真得走了。要不先帮你把门口雪清了?”

 

寡妇就再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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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抗战两年 回复 悄悄话 文笔真不错,有味道
soullessbody 回复 悄悄话 文笔不错,故事很牛。谢谢。

盼望经常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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