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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杜评金瓶梅:第一季8评

(2015-07-08 09:57:12) 下一个
八 二婚进行曲
 
侯文咏曾在《没有神的所在:私房阅读金瓶梅》中提到台湾一位学者魏子云先生对《金瓶梅》这样形容:
 
其情节发展,采用搓草绳的方式,新情节的演入,是一边搓一边续进去的,而且不时续了些不同质不同色的进来,是以它的情节演进,与其他章回小说大异其趣。
 
但《金瓶梅》新人的登场不意味着旧人就此退下,转换往往循序渐进,因而前后联系也就更紧密。到了《红楼梦》这种搓草绳的结构得到进一步发展:新人旧人干脆往一起搓,最后搓成了一张紧密而严实的网。
 
我们就以“搓草绳”这个角度来看一个重要人物孟玉楼的出场。如果说前面作者通过应伯爵拉西门庆看游街的武松把情节拉向水浒,那么这一节就相当于再把故事从《水浒》切换到《金瓶梅》本体。
 
孟玉楼是西门房下第三妾,从小说的命名来说她不算主角。然而她很特别,别的女人都争风吃醋吵闹不休,她却显得安静从容,某些时候甚至可以说隐忍。她也嫉妒,但不似金莲那样刻毒;她也爱钱财,可绝不像月娘那般吝啬;她有情欲,你却从来没见过她放纵。在西门家的妻妾战争中她平衡四方以求自保,不说过头话,不当出头鸟。推崇中庸之道者肯定喜欢这个人物。
 
那么以搓草绳的结构原则,这个特殊人物的出场必定有个线头牵引。一个叫薛嫂的老婆子便充当了这线头;而我们发现这个做线头的薛嫂,本身也有一个线头,那便是第三回西门庆与王婆的对话:
 
便是家中连日小女有人家定了,不得闲来。
大姐有谁家定了?怎的不请老身去说媒?
被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亲家陈宅定了。他儿子陈敬济才十七岁,还上学堂。不是也请干娘说媒,他那边有了个文嫂儿来讨帖儿,俺这里又使常在家中走的卖翠花的薛嫂儿,同做保山,说此亲事。干娘若肯去,到明日下小茶,我使人来请你。
老身哄大官人耍子。俺这媒人们都是狗娘养下来的,他们说亲时又没我,做成的熟饭儿怎肯搭上老身一分?常言道:当行压当行。到明日娶过了门时,老身胡乱三朝五日,拿上些人情去走走,讨得一张半张桌面,到是正经。怎的好和人斗气!
从这段对话中,我们还发现西门庆的女儿订婚了,亲家是东京的陈宅,未来丈夫是还在学堂的少年陈经济。这些都是后面重要的人物,预先埋了伏笔,搓上线头。这门亲事是势利的产物,否则西门庆也不会一张口就“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亲家陈宅”;这和他日后升官与乔大户家结娃娃亲的不屑态度形成对比。这门亲的保山之一便是薛嫂。可以想见西门庆为攀上这亲事定舍得银子,所以王婆一定嫉妒。但她老人家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看的很通透。当行压当行固然没错,但大家斗气没用,还不如有钱一起赚。
 
直到第七回“薛媒婆说娶孟三儿,杨姑娘气骂张四舅”,王奶奶这位同行才正式亮相,去西门庆家给孟玉楼说亲。我们先看看薛嫂嘴里的孟玉楼:
这位娘子,说起来你老人家也知道,就是南门外贩布杨家的正头娘子。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有三二百筒。不料他男子汉去贩布,死在外边。他守寡了一年多,身边又没子女,止有一个小叔儿,才十岁。青春年少,守他什么!有他家一个嫡亲姑娘,要主张着他嫁人。这娘子今年不上二十五六岁,生的长挑身材,一表人物,打扮起来就是个灯人儿。风流俊俏,百伶百俐,当家立纪、针指女工、双陆棋子不消说。不瞒大官人说,他娘家姓孟,排行三姐,就住在臭水巷。又会弹一手好月琴,大官人若见了,管情一箭就上垛。
古人都讲郎才女貌,西门“刮喇”上金莲,是奔着貌去的,可一到正儿八经往家里娶,我们发现西门先生的择偶标准就变了。这变化自然体现在职业媒婆薛嫂的说辞里。人家薛奶奶先强调孟玉楼是个有钱寡妇。有钱到什么地步呢?账面上的银子布匹就不提,单说孟玉楼那两张拔步床,是明清时期流行的一种大型床,就是在架子床外增加一间小木屋,使床前形成一个小回廊,人跨步入回廊犹如跨入室内,回廊中还可安放桌、凳等。这拔步床多在南方使用,因南方温暖而多蚊蝇,床架可挂蚊帐。北方冬天寒冷,一般多睡暖。《金瓶梅》被设定在清河县,山东境内,冬天自然不暖和,王婆睡的便是土炕。所以孟玉楼这两张南京拔步床在清河县没有多大实用价值。一个物件没有实用价值,却很昂贵——不然薛嫂也不会重点提拔步床——这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奢侈。我们的孟玉楼就是这么有钱。所以阿庆心动了。然好色如阿庆者不可能忽略外貌。所以薛嫂强调孟寡妇“打扮起来就是个灯人儿”,而且擅长各种娱乐,极富生活情趣,大官人“管情一箭就上垛”。
这里要多说几句《金瓶梅》中的床。后面李瓶儿嫁到西门家,也带了一张昂贵的螺甸床;潘金莲自己没钱,但气不过,硬使西门庆花六十两银子买了一张“厂厅床”。三张床,三个女人,各有各的去处,各有各的结局,不胜唏嘘。可谓用一张床写出了人生。从意象上来讲,“床”不但有性的指喻,更承载着“春梦了无痕”的主题。这个后面有机会我们还要细说。
我们发现,如果潘金莲吸引西门庆的是貌,那孟玉楼嫁给他的筹码是“财+貌”。婚后阿庆与小潘行房的次数要远多于孟玉楼,说明孟在貌或性吸引力上逊于小潘;但玉楼还是被先娶了进来,尽管庆幽会小潘在先。这当然是庆更重钱财,他已深谙婚娶可以扩大资产;这更让鸩杀前夫、只有拿身体当本钱试图套住西门庆的潘金莲显得渺小而无助。
 
所以西门跟玉楼这门亲事商业味道浓重,不要说情爱,连性爱都排在财产后头,更像是企业与企业的合营或兼并。不妨把西门这边看成兼并方公司,阿庆就是大股东大老板兼法人代表;而被兼并方的孟玉楼只是股东之一兼法人代表,董事会还有两位股东:玉楼前夫的舅舅张四和前夫姑姑杨婆子。我们现在看看薛嫂又怎样游说玉楼这边的杨婆子:
 
(薛嫂):“便是咱清河县数一数二的财主,西门大官人。在县前开个大生药铺,家中钱过北斗,米烂陈仓,没个当家立纪的娘子。闻得咱家门外大娘子要嫁,特来见姑奶奶讲说亲事。
(杨婆子):“老身当言不言谓之懦。我侄儿在时,挣了一分钱财,不幸先死了,如今都落在他手里,说少也有上千两银子东西。官人做小做大我不管你,只要与我侄儿念上个好经。老身便是他亲姑娘,又不隔从,就与上我一个棺材本,也不曾要了你家的。我破着老脸,和张四那老狗做臭毛鼠,替你两个硬张主。娶过门时,遇生辰时节,官人放他来走走,就认俺这门穷亲戚,也不过上你穷。
我们看到薛嫂撒起谎来是绝不眨眼的:第一,西门彼时只有一间生药铺子,殷实人家,哪里算“清河县数一数二的财”?第二,西门已有正室月娘和二妾李姣儿,怎么叫“没个当家立纪的娘子”?如果说第一条谎言只是夸大其词,第二条谎言已是居心叵测。而这杨老婆子并没有把侄儿媳妇的未来幸福放在心上,她在乎的只是西门能给她的小费,或者说雇佣金。
就像前面对王婆那样,精明的商人西门庆马上给这桩姻缘开出价码:三十两订金,七十两和两匹缎子作为事成之后答谢。借口还是棺材本,与王婆一模一样。最绝的是最后那条“其四时八节,只管上门行走”,居然能把打秋风占便宜这种龌龊事说的如此亲热熟络。
这段对话还透漏出一个信息:假若孟玉楼不嫁,以照顾小叔杨宗保为由,紧守前夫遗产不放,那杨姑姑张四舅一分钱也抠不出来;只有让这个寡妇再蘸,两个长辈才能沾些荤腥。这也从侧面说明孟玉楼在钱财方面的精悍;同时设置小叔杨宗保这个没有一句对白的人物更是绝妙:这个可怜的孩子完全沦为成年人之间勾心斗角的借口和工具。
接下来是兼并人与被兼并人正式会面谈判,我们看看双方有何精彩表现:
西门庆开言说:“小人妻亡已久,欲娶娘子管理家事,未知尊意如何?
 那妇人偷眼看西门庆,见他人物风流,心下已十分中意,遂转过脸来,问薛婆道:“官人贵庚?没了娘子多少时了?
小人虚度二十八岁,不幸先妻没了一年有余。不敢请问,娘子青春多少?
奴家是三十岁。
四段对白,不过百字,竟然藏了三个谎言:
第一,西门庆所谓“小人妻亡已久,欲娶娘子管理家事”是顺着薛嫂的思路撒谎;但撒的微妙,绝不直说娶你孟玉楼过门当正室,只是把这含意给暗示出来而已。
第二,西门所谓“不幸先妻没了一年有余”更是隐形的谎言,因为死的那个是卓丢儿,是妾,但让玉楼听起来就像要找人填大老婆房似的。
第三,孟玉楼的“奴家是三十岁”,等于在说之前薛嫂游说西门时所谓“这娘子今年不上二十五六岁”纯属胡言;西门庆听这话的表情可想而知,薛嫂脸皮固然不薄,但反应速度更是奇快,她马上插嘴道:
妻大两,黄金日日长。妻大三,黄金积如山。
西门有钱,人物风流,外加过门扶正,以这种方式被收购实在划算;再聪明再有心机的人在利益面前也会糊涂,哪怕她是孟玉楼。后来西门家散,玉楼再嫁李衙内就不敢这般草率。想来西门家这几年也真够她受了。
旧时寡妇若坚守所谓妇道,通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进,所获信息途经单一,基本全凭媒人一张嘴。所以西门走后,玉楼禁不住又问薛嫂:
但不知房里有人没有人?见作何生理?
好奶奶,就有房里人,那个是成头脑的?我说是谎,你过去就看出来。他老人家名目,谁不知道,清河县数一数二的财主,有名卖生药放官吏债西门庆大官人。知县知府都和他来往。近日又与东京杨提督结亲,都是四门亲家,谁人敢惹他!
薛嫂先拿一句暧昧的反问糊弄过去,随即开始用阿庆的“四门亲家”东京杨提督猛砸玉楼,真是猾贼。什么叫四门亲家?就是亲上加亲的亲家。可是作者在第三回西门与王婆对话中已经交代了:西门的亲家是陈经济家,而陈经济家才和杨提督是真正的亲家。薛嫂之略过陈家直接上杨府,相当于把2的平方根等同于2的平方。
最后,薛嫂临走时硬生生从玉楼那儿要走了“一块糖、十个艾窝窝” 。贪妄之心谁人没有,可薛嫂和王婆等人却从不惮于把这贪妄赤裸裸地表现出来,图的又往往是大人物所不齿的小利,所以无怪乎对世俗没什么耐心的贵族青年贾宝玉对这种老妈子们恨的直跺脚。
到目前为止,在薛嫂的撮合下,被收购一方的董事会三位有两位被西门拿下,而且是被势如破竹、屁滚尿流地拿下;仅剩一位张四舅,主张玉楼填给一位姓尚的举人做继室。现在我们听听四舅如何描述收购方的西门大官人:
那厮积年把持官府,刁徒泼皮。他家见有正头娘子,乃是吴千户家女儿,你过去做大是,做小是?况他房里又有三四个老婆,除没上头的丫头不算。你到他家,人多口多,还有的惹气哩!
基本情况属实,“况他房里又有三四个老婆”却是扯淡。所以问题焦点还是玉楼将来在西门子公司有多大发展空间。一来二去,西门大官人在薛嫂嘴里是一个版本,阿庆他自己嘴里一个版本,张四舅嘴里还有一个版本,活脱脱一出简装版的罗生门。
另外,两位candidate尚举人和西门庆可以看作两个潜力股:一个走传统的功名仕途,一个是新兴商人阶层。这倒未必是玉楼对阿庆的选择有多前瞻,但在清河县——这个虚拟的繁华商业中心——玉楼在婚嫁上的态度却透露出普通百姓的价值观倾向:商重于功名;因为求功名是为了走仕途,走仕途说到底还是为了求财;既然西门庆已经在商业小有所成,为什么还要冒险嫁给尚举人?经商固然有风险,但谁敢保证晚明的官场就一定没有起落沉浮呢?
玉楼这番打算固然精明,但这个人物的悲剧性也正源于此。我们先看看玉楼如何憧憬她婚后的幸福生活:
自古船多不碍路。若他家有大娘子,我情愿让他做姐姐。虽然房里人多,只要丈夫作主,若是丈夫喜欢,多亦何妨。丈夫若不喜欢,便只奴一个也难过日子。况且富贵人家,那家没有四五个?你老人家不消多虑,奴过去自有道理,料不妨事。
well,想必读者都清楚,对于女人,我们的庆可绝不仅仅是“多亦何妨”。玉楼这句自我麻醉充满了反讽。不数年,西门毙,玉楼又成了寡妇,又来了一个老婆子,姓陶,敲她的门,我们再听听玉楼怎么说:
(玉楼笑道):“妈妈休得乱说。且说你衙内今年多大年纪?原娶过妻小没有?房中有人也无?姓甚名谁?有官身无官身?从实说来,休要捣谎。
玉楼的“笑”,可谓沉痛的微笑。含而不露,典型的玉楼风格。而一句“休要捣谎”,可是用曲笔写尽了她在西门家的辛酸。眼下玉楼可想不了这么多,这个身材高挑的寡妇即将迎来生命中的第二场婚礼。然而婚礼的序曲却颇不一般:
(杨婆子):“张四,你这老花根,老奴才,老粉嘴,你恁骗口张舌的好淡扯,到明日死了时不使了绳子扛子。
(张四):“你这嚼舌头老淫妇,挣将钱来焦尾靶,怪不得你无儿无女。
(杨婆子): “张四,贼老苍根,老猪狗,我无儿无女,强似你家 妈妈子穿寺院,养和尚,肏道士,你还在睡梦里。
原来是杨姑姑和张四舅两位股东因为玉楼的嫁妆而破口大骂。不过这场闹剧里最抢镜的不是他俩,是我们一句没有台词在身的薛奶奶:
薛嫂见他二人嚷做一团,领西门庆家小厮伴当,并发来众军牢,赶人闹里,七手八脚将妇人床帐、妆奁、箱笼,扛的扛,抬的抬,一阵风都搬去了。
这就是清河县,这就是《金瓶梅》,永远不解风情,永远不屑浪漫。故事渐渐摆脱《水浒》,文字越发精彩。一出闹剧过后,小叔杨宗保被扎了髻儿骑马送嫂子成亲,孟寡妇也遂了心愿,坐着花轿嫁给西门。等待她的又将是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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