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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中的水晶球(36)

(2015-05-05 02:22:02) 下一个

烽火中的水晶球

36、一场面对面的较量

这件事发生的非常突然,我们一点都没有想到。

发生这事的时候,我又发疟疾了。

住在城墙根下,每年一到春夏季,蚊虫就漫天飞舞,我打摆子的时候就到了。我至今仍然很奇怪,、我们一家人当中,要说蚊虫叮咬,应该是人人有份的,但为什么就我特别容易生这种病?好在后来渐渐积累了经验,找到了一些土办法,疟疾往往也能不治而愈。最常用的方法就是吃生大蒜,这个经验可是完全碰出来的。由于我们家里穷没有钱买菜,有一个时期,只有大蒜最便宜,妈妈就把一些生大蒜用酱油泡起来,平时就拿它当下饭的菜吃。我那时候觉得最好吃的就是大蒜瓣子围绕在中央的那根柱子——蒜薹,那里面浸透了酱油,一咬,汁就出来了,鲜味中带点酸带点甜,过一会儿再咬,那鲜味又出来了,于是我就拿蒜薹当成了棒棒糖,总爱含在嘴里吮吸。妈妈看我喜欢,也就时不时地把泡在酱油缸里的大蒜的蒜薹剥出来让我含在嘴里。结果,那段时间我就没打过摆子。于是妈妈悟出来了:大蒜能治疟疾。只要一发病,就吃大蒜,病顶多拖个三五天也就好了。

不过那天我的疟疾发出来了,烧得我浑身无力,爸爸就让我睡在姐姐和三哥睡过的那张单人床上。那天三哥、四哥在学校,妈妈上了街,家里没有旁人,就剩爸爸和我。就在我昏昏沉沉的时候,突然门外传来“梆梆梆”的巨响,这样大的敲门声我们可从来没有碰到过。

我还没反应过来,我们的房门就被猛地推开了,进来的居然是一个——日本军官!他腰间佩了把长长的腰刀,穿着长筒皮靴,咔咔走进了屋。他后面还跟了个人,样子像是翻译官。

我立刻被惊醒了。我们住到这里这三年来,从没有一个日本人走进来过,更不用说是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军官。在这样偏僻的城墙根,出现一个日本军官是很不寻常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姐姐跟三哥的事是不是被他们知道了?要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

我看看爸爸,显然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入侵也很震惊,但他只是带着疑问的表情瞪着日本军官,神情却很平静,他的身子仍然稳坐在自己椅子上。

日本军官径直走到爸爸的面前,说了一句日本话,翻译立刻凑上前问道,“你就是汪旌德?”

爸爸点点头。

“幺西,幺西,”日本军官嘿嘿一笑,吩咐翻译问话。

翻译说,“汪旌德,今天来是要跟你核实一个问题:你的名字不叫汪旌德。回答是不是?”

爸爸身子略略一动,问,“我不叫汪旌德,那我叫什么?”

日本军官脸一板,一字一顿用蹩脚的中国话说,“你叫汪、克、东!”

爸爸一脸疑惑,“什么?”

“汪克东的,你的,就是。”日本军官说。

从日本人闯进来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被提到了嗓子眼儿,我看出了来者不善。到了他问到爸爸的真名时,我知道大事不好了,因为我知道爸爸的真实姓名是叫汪克东,而且我还知道爸爸还有一个号,叫治本。小时候我就常听爸爸对我们说“克东、治本,就是‘克服东洋,惩治日本’的意思,是我从小给我自己起的。那一年我要报考江南水师学堂,大家用的都是假名字,我是临时想的,没想到反被主考官大大夸奖了一番。”我知道这个名字是痛恨日本人的意思,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日本军官要用这种恶狠狠地口气说起这个姓名,更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知道这个真实姓名的,因此当他猛然提起还真的让我吓了一跳,但我看到爸爸那样镇静,我就猜到了爸爸的心思,他是决心不承认了。

“什么?”爸爸把耳朵往前凑了凑,“我不认识他。”

“你的,不认识?我的,会叫你认识!”鬼子军官威胁地竖起一根指头,一转眼瞧见了我,问,“啊哈,末嗣个(小儿子),你的?嗯哼?”

“你不许碰他,他在生病!”爸爸喊起来。

鬼子军官理都不理,一下子掀开我身上打满了补丁的破被子,抓住我的前襟,一把把我提了起来,像拎只小鸡。

我正发着高烧,突然失去了被子,顿时冷得直抖。

“阿爹,我冷!”我喊起来。

“小孩子,害怕的不要。你的说话,名字的,叫什么?”

我不吭声。

“我的,知道,你的,”大概是怕我的病传染给他,我看出鬼子的脸上有种嫌恶的神情,“叫,汪、应、果!”他的发音非常难听。

他们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我想起了刚才爸爸的抵赖,我还是不说话。

“说,你叫什么?”

“我叫汪洪武。”我冷得牙齿咯咯直打架。

翻译这时低低地对鬼子耳语了几句。日本鬼子放下了我,脸上立时堆满了微笑,说,“小孩子,说谎的大大的不要。”

翻译立刻接过话来说,“皇军给你认一样东西,你会认得的。”

鬼子军官于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张开手掌让我看。原来在他的掌心里是——水晶球,我的被小龟田抢去好长时间、我日思夜想的水晶球!我不知道我的水晶球怎么会到了他们的手里。在这一刹那,我好想伸手把这只属于我的球拿过来啊!我看了爸爸一眼,我看到了爸爸眼里极其严厉的眼光,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摇摇头。

翻译说,“你再看看,它是从你的手上给人拿走的,它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这回我更坚决地摇头,“不,不是。”

鬼子军官见我这边问不出什么来有点不耐烦了,他又转身对着爸爸,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我一句也听不懂。

翻译说,“汪克东,皇军说了,我们互相之间不用捉迷藏了。我们完全清楚了你的底细:你不叫汪旌德,你的真名叫汪克东。这枚水晶球证明你做过清朝的大官,因为它不是普通的水晶球,而是清朝官员帽子上的水晶顶子!提醒一句,你当的是海军的——军官。”他故意把“海军的”三个字拉得长长的,为了显示他们一切情况已经掌握在手,还故弄玄虚地问“做的什么官?你自己清楚。以后,你到了民国,还是海军,做了更大的官。做的什么?你更清楚。皇军要你老老实实地说出来。”

翻译的话,我立刻听明白了:原来全是这只水晶球惹的祸!难怪爸爸要反复关照妈妈把它收起来,难怪三姨叫我不要弄丢了水晶球……原来水晶球的后面藏有这么多的故事!可我,为了贪玩,竟然不听大人们的警告,偷偷地拿到学校去,以致到了今天让爸爸身陷险境。一想到这里,我恨不得一头撞死自己。不,说什么也不能承认,我下定了决心,虽然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但还是尽量提高了声音,“我不认识这个东西。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它不是我们家的。”

翻译赶紧把我的话翻给日本人听。

“瞎多!(住嘴)”鬼子军官十分恼怒,他恶恨恨地盯着爸爸,嘴里不知说的什么。

翻译告诉爸爸,“皇军对你大大的不满意。要你说老实话。你必须告诉他们,你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个汪克东……”

翻译的话还没翻译完,突然我听见“砰”的一声巨响,就像房间里发生了爆炸,只见爸爸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这一掌震得桌子直晃,随着更响的一声怒吼“滚!”震得这间破屋子嗡嗡直响。

我从没听见过爸爸能发出那样大的声音,我更没见过爸爸发过那样大的脾气。这一声怒吼仿佛是他积压在胸中许多年的仇恨似火山一样地终于爆发了。

“八嘎!”鬼子军官也被激怒了,他像头疯狂的野兽咆哮着,直逼到爸爸的跟前,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呼呼声。

他们四目相对,眼睛里都喷出愤怒的烈火。

鬼子军官缓缓地、缓缓地从腰间拔出那把长长的军刀。

我吓得浑身直抖,我想喊,想帮爸爸,可我身子站不起来,我刚才喊的那句话把我全身的气力都用尽了。

爸爸巍然挺立,腰杆笔直,双目怒视,腮帮肌肉紧绷,纹丝不动。爸爸这一站立的身姿,从此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直至今天,我一闭上眼睛似乎就能见到,我一伸手似乎仍然能够触摸得到。

房间里的空气像要爆炸。

鬼子军官还在缓缓地拔刀。我的心也在怦怦狂跳。我恨不得一头撞向鬼子,但我动弹不了。

忽然鬼子军官的动作停顿了,僵住了,一段已经出了鞘的刀锋闪着令人心悸的寒光。他的眼睛也在逼视着爸爸,大概他在搜寻爸爸眼光里是否闪过一丝的恐惧,但是爸爸没有,我看到的就是仇恨、愤怒,和视死如归。

我不知道此时此刻这个鬼子军官的心里想的是什么,总之,他肯定有了什么想法,他脸上的表情在变化,然后狠狠地把军刀重新朝刀鞘里一惯,然后退后一步,居然朝着爸爸很恭敬地一弯腰,嘴里嘀咕了一声什么,转身走了。那翻译也紧跟着出了门。

我浑身就像是散了架瘫了。

爸爸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喊了两声“阿爹”,他也像没听到似的,直到我第三次喊他,他才猛然醒悟,重重地坐在椅子里,此时我看见他的手,他的脸上的肌肉都在抽动着。

这时,妈妈回来了,一看屋里的气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惊慌地问,“旌德,出了什么事,怎么门都大开着?我出门的时候是倒关起来的,谁进来过?”

爸爸没有说话。妈妈又问我,“洪武,你在家,告诉我,你是不是引爸爸发了脾气?”

“妈,日本人上门来了。”我结结巴巴地说。

妈妈被吓了一跳,连说,“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回事?”

我急急忙忙赶紧把刚刚发生的事告诉了妈妈。

妈妈脸都吓的煞白,“旌德,你已经被鬼子盯上了,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我们在说话的时候,三哥、四哥也都放学回来了,听到这消息,顿时傻了似的。

爸爸这时反而渐渐平静了下来,他站起身,不停地在屋里来回踱步。他的步子很重,地板在他的脚步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呻吟。走了一会,他停下来,说,“淮瑛,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还是那句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如果实在躲不过去,那就面对。最多像王寿廷那样,我也算死得其所。”

妈妈一听泪水夺眶而出,连忙阻止他,“你不要说那样的话。要死我跟你在一起。”

三哥说,“要不我们连夜逃走?”

爸爸冷笑一声说,“逃?往哪逃?再说要是鬼子盯上了我,我现在逃就已经晚了。这样吧,你们都不要操心了。我在想,今天洪武死活不承认水晶球是他的,可能动摇了鬼子的当初的估计,至少打乱了他们原先的设想。你们想想,他们是根据这颗水晶球的线索寻找到我的,而这个水晶球又完全是孩子间先是玩后来是打架弄出来的是非。这里面就存在着许多的不确定性。事情又不是发生在昨天,洪武辍学的时间也很长了,我想他们至少会去重新调查一下。无论如何,只要一口咬死,总能拖一阵子时间,现在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就看谁的‘气’长了。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好处争取,坏处打算,最坏不过一死,杀身成仁也是我所求。”

爸爸说完,就再也不说话了,一个人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压得脚下的破地板发出吱吱嘎嘎的呻吟。

我们也都一言不发,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

吃晚饭的时候,妈妈给大家做的糊糊粥,谁也没有张口吃。

这天夜里,我也知道大家都没有睡着。三哥四哥不停地翻身。爸爸妈妈睡的是一张床,他们两人好像一直都在窃窃私语商量着什么。有几句声音稍稍大了点儿,被我听清了。我听见爸爸在说,“明天起,你们都尽量到外去。洪武我看就让他还是去鼓楼医院,告诉掌若最近也不要回来。家里就留我一个人好了。我反正是横下了心,要杀要剐随便他们了。淮瑛,我的意思是,如果鬼子来抓我,这样的事情最好不要在孩子们的眼前发生,否则对他们将来长大了的心理很不好。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妈妈随即说,“让孩子们离开好了。旌德,我也要留下来,要死一块儿死。”

“傻话。孩子们能离开你吗?”

我听见妈妈发出了嘤嘤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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