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的身世,我也知之甚少,只知道她出身于湖北汉川的名门望族,自幼怙恃俱失,故寄养在姑父也就是我姑爷爷家中。我姑爷爷是著名图书馆专家,时任位于苏州的江苏社会教育学院图博系主任,因患肺病而未能上大学的母亲也得以进入社教学院新闻系旁听,直至入伍参军。我自有记忆起,母亲就是多病之身,药不离手。后来母亲能活到84岁,在我看来也真是奇迹了。
母亲上个世纪80年代初就罹患过癌症,先是乳腺癌,接着又转移到淋巴,经受过两次手术和放射线治疗。将近30年后,她被告知罹患胆囊癌时,神情泰然,成功切除后她与我们都为又一次战胜了癌症这个老对手而不胜欢欣。
母亲自幼体弱多病,除先天性心脏病外,还得过肺病,肝病,急性胰腺炎等,一生与病魔做斗争,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每一次都以胜利而告终。胆囊癌切除后,母亲身体迅速恢复,电话那头,时常能传来她健朗开心的笑声。
然而母亲毕竟八十高龄了,2010年下半年她被告知癌转移到肺部后,有了一些沮丧和遗憾,沮丧的是癌这个老对头竟这么难缠,遗憾的是她的身体条件已不允许一而再地做大手术,否则,她是不会服输的。
即便是服输,她也是神情自若,了无遽容的,她一生经历无数惊涛骇浪,早已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那种淡然情怀。
文革时母亲早上要挂着“黑帮”牌子在单位门口罚站,甚至回家时也要挂着牌子沿街而过,那时,她是神情若定的。受迫害又得了急性胰腺炎,体重只剩37公斤,身子蜷缩在病床上只有孩童般大小时,她嘴角竟然还挂着一丝笑意,大概是在庆幸自己大难不死吧。80年代初她两次接受癌切除手术,每次手术之前都是与我说说闲话,聊聊家常,神闲而气定。2009年夏天她被送进ICU重症治疗室抢救,一俟神志恢复,就嚷嚷着要回普通病房,她显然觉得ICU对于她来说,实在太夸张了。
母亲是在苏州解放时参军的,那时父亲是《新苏州报》的军代表,母亲入伍后便在父亲的手下,此后几十年未曾分离,一直是情深契露,相濡以沫。母亲跟着父亲,心惊肉跳的时日应该是多过风平浪静的日子吧,可我从未听过母亲有半点怨言。文革时父亲成了著名“黑帮”,要被报纸批判了,她也只是对我说要沉住气,相信你父亲。此后的事态比想象的还严重,不仅父亲成了全民公敌,母亲也进了“牛棚”,但她还是那样宠辱不惊。这就是我的母亲——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舜。父亲比母亲早走二十多年,也许,他是为了让母亲此后能过上平当安稳的日子,才那么匆匆离世的吧。
母亲是个体弱多病的人,是什么支撑着她走过80多年的风雨人生呢?那就是豁达、乐观,还有坚强。母亲也有急躁的时候,子女不听话时也会念叨,但我从没见过她愁眉苦脸,总是保持着那份处惊不变的平静。母亲在厄运到来时是坚忍的,总有一种饱经沧桑的理解与平和;母亲在幸运到来时又是节制的,从不失和蔼可亲,善气迎人的天性。母亲是乐观的,好像不会愁眉苦脸。母亲又是闲不住的,离休以后还要一大堆事情,总是显得忙忙碌碌。她如果能够静下心来颐养天年的话,或许还能在这个世上多驻足几步吧。
母亲带着对这个世界的诸多眷念,无怨无悔地走了。她的生命的每一个细节,都是精彩的华章,正因为这样,她才走的那么坦然,那么知足,她和父亲合葬在一起,在另一个世界,又开始了夫唱妇随,伉俪情深的日子了吧。那个世界,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水木明瑟,风月无边,母亲在那儿,在父亲身边,定能得到这个喧嚣的世界所吝于给她的恬静的憩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