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讲武堂高级班头一天开学,先由华部军大都督,兰州刺史李辰讲了第一课。内容是对战争的基本认识,说明华部军为何而战的道理。为的是让这些未来华部军的中坚对当前的形势有个正确的认识,使他们建立起从大局思考的观念,提高他们的责任感和凝聚力。接下来,贺兰盛给学员们教授了基本的步兵阵列和战术。贺兰盛久浸军旅,不仅武艺高强,更是深通韬略。他讲的都是多年行军作战的心得体会,甚为精要,众学员听了都颇有所得。其中乙弗怀恩从未领军上阵,没有什么实战的经验,更是如获至宝,听得不禁入迷。
贺兰盛讲完课后,却看到两名军士搬走了教室中间位于“武”字下面的长案后的椅子,然后抬了一张高座放到了这里。这高座用料考究,漆色如镜,两边有卷云纹扶手,后有背屏,形若望山,镂雕精美。它要比普通的椅子略矮一点,却更加宽大,竟似一个小号的卧榻一般。高座前面还放了一个如意腿的脚垫,方便上下。
大家正在疑惑,却见门口一个纤丽的身影飘然而入。就见来人一身绛纱单衣朝服,白纱中单,皂领袖,皂襈,革带,曲领,方心,蔽膝,身披青红白三彩青绶,白玉环为纽,腰挎银缕虎头鞶囊,内盛银章,腰佩水苍玉,银装剑,头戴双梁进贤冠,上簪白笔,竟是全套四品以上文官朝服具服。大家心中一时讶异,不道如何竟然有这样一位衣冠齐备的高级文官出现在讲武堂这个武人的领地里。然无论如何,来人官位远远在自己之上,礼不可废,学员们忙纷纷起身秉礼相迎。待这位大人迈步入室,众人再定睛看时,却见来人虽着官服,却生得蛾眉杏目,容貌殊丽,行止间风姿绰约,竟是一名绝色女子。乙弗怀恩一见来人,顿时心中如遭重槌,来人不是裴长史却是谁!
就见裴萱登上高座,施施然跪坐于正中。她气度从容,行止文雅,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优雅柔美,然毫无做作之态。一众学员整天和粗莽军汉混做一堆,又如何见过这等风度仪态,一时间人人竟似看得呆了。乙弗怀恩更是目不转睛一般只是盯着那张绝美的面容不放。
大家正在发呆之际,却听见这位女大人身边的侍卫重重地咳嗽一声,众人方才惊觉。军中最讲等级尊卑,刚才学员们盯住上官的面容发愣,已是失礼,更有人已猜到裴萱身份,顿时不觉色变。当下学员们一时忙不迭纷纷躬身揖手,头不敢抬。
就听女大人在上面扬声道,
“本官兰州骠骑大将军府长史,兼录事参军,广武将军,兰州刺史记室,谏议大夫裴某。”
声音清越动人,却又隐含上位者的威严。
学员们心中再无疑问,当下齐齐躬身而拜,
“职下等参见长史大人!”
裴萱轻展广袖,微伸双手虚扶,
“诸君免礼!请入座。”
众学员再施一礼,方称谢起身入座。此时再无一人敢抬头半分,大家只是将目光放在自己面前的案上,神色肃然。乙弗怀恩虽然心中情苦,但现在毕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他又岂敢胡为?所以他也只是学了众人一般埋首案上,呆若木鸡,却是没人知道他此刻心中在想些什么。边上努尔丹自是明白其中的情由。前天才听乙弗怀恩道出衷肠,对这位女大人用情至深。还不顾自己的劝说执意要登门向女长史表明心迹,却连大门也没有能进去,唯徒自神伤。却不道转天竟有这样的奇遇,今日女大人竟然亲临讲武堂。努尔丹心中称奇,但又怕乙弗怀恩一时间难抑衷情,行事冲动,所以忍不住不时斜目瞥他几眼。
却听上面女长史朗声道,
“奉大都督钧命,今日前来为讲武堂高级班讲授一些经史要义,以为立身为将之根本。”
裴萱自从接李辰之命要为讲武堂高级班学员来讲授经义,心下便留了意。她知道这些学员都是华部军中平时表现卓异的基层军官,李辰对他们寄予厚望,将他们当作未来的栋梁来培养。这次授课,对于处心积虑想要在军中扩大自己影响的裴萱来说,未尝不是个绝佳的机会。因为通过授课,自己和这些前程远大的军官们就建立起了师生的名分。今后这些军官的擢升和重用,也就意味着自己在军中人脉和影响的扩大。因此裴萱对这次授课非常重视,今日她不仅特意穿戴了全套朝服,以示郑重。她更是针对这些基层军官的特点,精心准备了授课的内容。今天的第一课,她讲的是个人品德修养的重要意义。
“今日开篇,我们便讲一点《论语》,这是夫子一生言行及治学的精要,也是修身及治国的至理。诸君既在讲武堂入学,那么除了学上阵杀敌的本领外,也要学先贤的至理要义,这是我们立身处世的根本。”
只听见裴萱般柔和清越的声音在旷大的教室中回响,在学员们的耳中,仿佛如同一股清流从心头流过,又仿佛是庄严而动听的乐曲。
“诸君乃是我军中的菁华,皆是忠直刚勇之士。仁、智、信、直、勇、刚这六德都是君子应有的优良品德,但是优良的品德离不开平日学习的导引和巩固。如若不学,则六德亦有六弊。子曰:‘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用简单的话来说,就是:其一,为人爱好仁德而不学,就会被人所愚,分不清善恶是非;其二,为人聪明智慧而不学,就会放任自流而没有基础;其三,为人诚实而不学,就会被人利用,甚至反过来伤害自身;其四,为人坦荡直率而不学,就会出言不逊,冒犯他人;其五,为人勇敢而不学,就会造成祸乱;最后,为人刚强而不学,就会胆大妄为。”
裴萱讲到这里,一双美目若秋水一般波光流转地扫一遍众人,见大家神色肃然,皆凝神静听,方继续道,
“是故学而时习,温故而知新,以求明德至善。然后格物致知,意诚心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如此方为大道!”
裴萱和李辰这个穿越者不同,她是传统的儒者。所以儒家修身自敛,济世达人的理念也始终贯穿在她施政的过程里面。这个过程既是她在运用自己的才学济世救民,以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和抱负,同时也在通过处理日常的事务来使自身修养不断得到提高。就她本人而言,治世与修身是统一的,是一体两面。
虽然李辰口口声声和裴萱理念相同,但是其实裴萱一直觉得李辰的内心似乎和自己正统的儒家思想还是有着很大的区别。在处理国政上,李辰似乎更喜欢用权谋的手段,也似乎更关注于武力的使用。随着华部和兰州的不断发展壮大,李辰的这一倾向似乎也变的越来越明显。这让裴萱在内心深处感到有些不安。但好在李辰在大的方向上没有太偏颇,也能听得进自己的劝谏。
所以今天裴萱对这些华部军基层军官中的精英,有意识地向他们灌输儒家仁治天下的观念,希望能对他们施加影响,将来不仅能够成为自己在军中的人脉,也希望他们能认同自己的政治理念,因循大道。
学员们普遍文化不高,听了裴萱刚才一番话,大多似懂非懂。但大家心中皆不约而同暗道,
“这裴长史好有学问!难怪大都督对她如此礼遇重用!”
乙弗怀恩出身名门,所以有些文化底蕴,他听了裴萱之言,则是有了更深的触动。在她眼里,裴长史不独姿容绝世,风仪无双,更满腹经纶,学识不凡,竟是是如此的完美无暇。乙弗怀恩心中一时间有了一种无比强烈的冲动,他今生就算是粉身碎骨,也决不允许让她受到丝毫的伤害。
上边裴萱见大家没有什么反应,便继续讲了下去。她觉得可能刚才的言词过太深奥了,所以试图用比较浅显的话语来表述,
“这里有一个故事,说的是春秋时鲁国的执政季氏想要通过武力兼并作为鲁国附庸的颛臾。孔子的弟子冉有、季路出仕于季氏,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孔子。孔子曰,‘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国家也好,部落也好,内部的安定远远比对外的征伐更重要。只要内部贫富均等,百姓安乐不担心缺乏,就不会面临危险。所以当远方的人不归附,我们要通过修正并提高自己的仁义礼乐来招致他们,他们来了就会安定下来。如果不能礼服远人,又不能稳定内部,而轻易发动战争,则恐忧患不在外敌,而在我们自身啊!”
众学员听了裴萱这一番话,不由人人心中一顿,
“这似乎和大都督刚才讲的有所不同啊…”
裴萱虽然才智卓绝,但毕竟只是与闻兵事,加上自己女子的身份,也没有与军中的将领,特别是基层的军官们有过接触。所以并不十分了解军中的习俗文化以及军人们的真实想法。她将事情想得简单了,没有明白军中只能有一种声音的道理。
这些学员们都是基层军官中的佼佼者,虽然有可能文化不高,但是见识却一点都不差。裴萱刚才的话和大都督前面讲话的意思是有一点出入的,这让大家不禁暗自皱起了眉头。孟和心直口快,一时忍不住低声嘟囔道,
“若修文德可来,还要我们武人何用?”
他道自己声音低微,可能无人察觉,却不想大家此刻正在凝神沉思,教室内一时寂然无声。他的低语,却是被大家听得清清楚楚。旁边姬正想要阻止却是已经来不及了。裴萱在上面突然听得下面有人出语顶撞,似乎对自己刚才的讲授不以为然,立时面色一沉,美目中已透出寒气。
孟和话语出口,便自惊觉。但言既已发,若箭已离弦,又怎能收回。他当下心中懊恼不已,眼见长史大人脸色骤变,即将着恼,他只得将头深深埋了下去。
就在此时,只听“啪”的一声,孟和的后脑却是传来一阵生疼。接着“哗啦”一下,几支毛笔从他的头顶四散滚落下来,竟是一只笔筒突然砸在了孟和的后脑。孟和当下心中大怒,他腾身而起,扭身看时,却见身后的乙弗怀恩满面怒容地注视着自己,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手上还是刚刚砸过东西的姿势。孟和胸中一时怒火万丈,他怒骂一声,
“好贼子,何敢暗算于我?”
说着,右手挥拳如迅雷般直向乙弗怀恩面门击来。
乙弗怀恩适才在后边听见孟和对裴长史语出不逊,顿时心下大怒。虽说孟和可能只是一时口快,未必真有对裴长史不敬的意思,但乙弗怀恩此刻正是热血冲脑,哪里能容忍他人对裴长史有半分亵渎,当下心情激愤,忍不住随手拿起案上的笔筒向他砸了过去。
乙弗怀恩侍卫出身,武艺不俗,虽然没有经历过战阵,若手持长枪利槊,马战对冲可能不是孟和的对手,但近身搏击却是他所长。他见孟和劈面一拳猛击过来,虎虎生风,当下腾身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乙弗怀恩一边头往右侧微微一倾,避开孟和的拳风,同时左手立掌如刀,往孟和右拳手腕上只一切,立时化开了对方的力道,然后乙弗怀恩几乎一气呵成一般攥右拳直击对方面门。
孟和起初见乙弗怀恩生得风流俊俏,并不象个武人的样子,心下多少有些轻视,却不防他贴身肉搏颇有章法,不仅将自己去势刚猛的一拳轻易化解,反而还来一拳正中自己的面门。乙弗怀恩这一拳的力道不重,他只是头略微歪了一下,但孟和性刚骁勇,在军中号为悍将,几时吃过这种亏?他立时已是双目血红,觉得整个面皮都在发烫。只听孟和发出一声如野兽般的嚎叫,左手在案上重重一拍,然后全身以左掌为轴,飞旋而起,双脚连环飞蹬,重重的两脚踢在乙弗怀恩的胸口。乙弗怀恩猝不及防,被踢得身子向后倒退,他手忙脚乱地想要扶住什么,却将身后的案子撞得一片狼藉。
这边孟和双脚踢飞乙弗怀恩,身子还在空中,却见一个壮硕的身躯迎空飞起,将他拦腰抱住,然后狠狠地将他从空中直掼下来。只听 “砰”的一声巨响,身下的书案,却是经受不起两个壮汉的猛烈撞击,轰然碎裂。原来努尔丹见乙弗怀恩吃亏,且心中又对孟和早有积怨,立刻冲上来用一个草原上搏击惯用的抱摔,将孟和摔倒在地。但孟和也非弱者,就势抓住了努尔丹的双臂一带,结果两个人几乎同时摔在地上。这二人都是勇力过人的勇士,一时也不及起身,四只碗大的拳头如同雨点般只顾向对方身上招呼。
边上姬正和孟和交情最好,他本是稳重的人,所以眼看他们起了冲突,只是拼命拉住孟和的衣襟,高叫,
“切莫动手!”
但孟和一时狂性大发,他又如何拉得住。此刻他见孟和被那个阿柴蛮子压在身下,似乎吃了不小的亏,当下也顾不得许多,立刻纵身上前,挥掌向努尔丹后脑劈来,想要替孟和解围。姬正是老成之人,手下留了分寸,他只是想要将二人分开,然后想法停止这场斗殴。
姬正的手掌还未触到努尔丹,却猛然间听见一声怒喝,
“休伤我兄弟!”
紧接着一阵冷风迎面扑来。姬正立刻止步收掌,然后横肘迎了上去。只听“嘭”的一声,姬正连退数步,方才稳住身形。原来乙弗怀恩见姬正出手直取努尔丹后脑,情急之下,发一声怒吼,然后飞身而起,侧脚对准姬正的面门直蹬过来。这一脚又重又狠,姬正觉得手臂一阵酸麻。饶是姬正生性稳重,此刻也被激起了火气。只见他面色一沉,右手虚点,然后突然拧腰原地转身一周,右腿借助旋转的能量像一条鞭子一般直踢乙弗怀恩的右则太阳穴。
乙弗怀恩立足未稳,见势急闪时,已被姬正一脚踢在右肩上,顿时右臂一阵疼痛,几乎抬不起来。乙弗怀恩不甘示弱,也飞起一脚横踢姬正的侧脸。姬正冷哼一声,迅即上前跨出半步,挥拳对准乙弗怀恩的踢过来的腿的膝盖就猛砸了过去。膝盖是人体相对薄弱的部位,若被他这一拳打中,乙弗怀恩这条腿非废了不可。乙弗怀恩急忙收腿,挥右拳直击姬正的面门。姬正竖左臂挡住乙弗怀恩的来拳,右手攥拳内收,横右肘猛然向乙弗怀恩的面部狠击。乙弗怀恩低头闪过,却不防姬正等的就是这个,立即提左膝向上猛撞。乙弗怀恩忙不迭后退一步,方才堪堪避过姬正凶狠的一击……。
乙弗怀恩和姬正这边火石电光般已经交了几招,那边孟和和努尔丹还在绞做一团,二人挥拳如雨,只听见噗噗噗,几乎拳拳到肉。
四人突然之间大打出手,几乎是一瞬间就将原本安宁平静的课堂打成一锅粥。众学员猝不及防,大家都还没有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见孟和、姬正已经同新来的乙弗怀恩、努尔丹打做一团。而且双方招势凶狠,丝毫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一时不禁人人愕然。学员里面与孟和、姬正相熟的不少,有些人暗自撸起了衣袖,想要上去帮手,但偷眼看看上面裴大人的脸色,却也没人敢再加入混战。裴萱的两名侍卫,手把刀柄,拦在了裴萱的案前,冷色注视着教室中间拳来脚往的四人。
裴萱今日万万没有想到,她精心准备的第一次授课,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这些武官居然就在她面前大打出手,简直就是一点儿也没有将她这个大将军长史兼录事参军放在眼里。裴萱一时面若寒霜,原本如秋水一般的美目,此刻冷得似乎结出冰来……
谢谢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