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李辰在秦州城中突遇军马阻路,却是秦州刺史念贤在此相候 。
李辰原本只是想带迦罗在秦州城中悄悄游览一番,第二天就启程返回兰州。李辰并不想见念贤,却不料人家却找上门来。念贤和李辰虽同为刺史,但念贤的军号是大将军,加官是太师,都在李辰之上。而且念贤成名久远,资历深重,远远不是李辰这个后起的新人可以比拟。李辰经过秦州不来拜见他,却是失礼在先了。
李辰见念贤出面,特意在这里等候自己,不由心中顿生警觉,但此时已避无可避。李辰只得排开侍卫,跃马而出。李辰行至念贤当面十余丈外,便滚鞍下马,然后再向前紧走几步,对念贤揖手,规规矩矩地躬身大礼而拜,
“下官使持节、开府仪同三司、骠骑大将军、领侍中、都督兰州诸军事、兰州刺史李辰参见大将军!”
念贤已年逾五十,已是须发飘雪,但依然风姿俊美,身材挺拔。他见状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将手中的马鞭甩给从者,然后翻鞍下马。念贤紧走几步来到李辰身前,先是双手额前合拢,整容长揖还了一礼,然后伸出双手,扶住李辰的胳膊道,
“李金城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李辰顺势直起身来,抢先道,
“下官从长安返回金城,本当前来拜见,然唯恐大将军履新未久,不免日理万机。下官典军而来,经停只此一夜,此事譬如枝末绳余,又怎敢惊动大人,故未曾至衙前请见。失礼之处,还请大将军千万恕罪!”
说罢,李辰再次躬身大礼拜下。
念贤含笑扶住李辰道,
“无妨无妨,李金城礼何多哉?”
念贤接着道,
“李金城驻跸秦州,虽只一晚,然老夫忝为本州牧首,自当应一尽地主之谊。”
李辰哪里会肯与念贤这个帝党的重臣套什么近乎,于是委婉地推辞道,
“下官统军在外,不宜久外于营。况大将军牧守一方,诸般军要,何啻千头万绪,下官又怎好相扰。若是耽误了军机大事,下官罪何极也!”
念贤闻言微微点头,他举目四望,然后指着边上一座酒楼道,
“既然如此,吾亦不敢久留李金城,我们不如便在此处一叙如何?”
李辰知道念贤今天既然特意等在这里,就决不是几句话可以轻易打发的。他略一沉吟,便道,
“如此也好。烦请大将军稍候,下官去安顿手下几句便回。”
念贤道,
“李金城请自便。”
李辰回到自己的侍卫当中,迦罗有些紧张地迎上来道,
“怎样?无事罢?”
李辰道,
“无事。就是念盖卢(念贤字)想与我叙话。”
李辰对迦罗道,
“你先行一步返回城外营中。待我与其叙话毕,随后便至。”
迦罗虽是居于深闺,步不出府,但毕竟是权臣的亲侄女,政局大体还是明白的。她知道秦州刺史念贤不是属于自己的势力一方,所以不由担心道,
“郎君,那念盖卢不会对你不利吧?”
李辰摇了摇头,
“光天化日之下,他这般大张旗鼓的见面,料是无妨。你且放心,那念盖卢是朝廷重臣,必不会乱来。你且安心先回营去吧。”
李辰只留了四名侍卫在身边,然后安排其余侍卫们护送迦罗出城回营。待望得迦罗一行去得远了,方才回身来与念贤相见。
此时,念贤的手下已经将那座酒楼的客人清空。李辰与念贤见礼道,
“有劳大将军久候!”
念贤已经看到了李辰侍卫们重重护卫着的迦罗,也猜到了她的身份。但他人老成精,也不点破。只是伸手引道,
“却是无妨。李金城请!”
李辰揖手道,
“不敢。大将军先请!”
念贤哈哈一笑,再不谦让 ,昂首进了酒楼,李辰错开半步跟在后面。
二人上了二楼,此时偌大一层酒楼上只有他们二人,显得空空荡荡。
时间已是黄昏,残阳将一抹橙红的晚霞透过花窗,照射在酒楼雪白的墙壁上。整个酒楼霞光万道,瑰丽奇魄。窗外的千年古城秦州,此刻似乎笼罩在一片薄薄烟霭当中。在绚丽的晚霞的映衬下,秦州若同是一幅美丽壮绝的图画,城市向阳的那面都被夕阳染成了绮丽的橙红,而背阴的那面却呈现出一种如同水洗过的凝重的蓝灰色。城墙、房屋、街道,乃至整个城市光影浮动,色彩斑斓。登高望远,但见满城草色烟光,垂柳画巷,寒鸦天外,重城如山。陇上风光,自有一番雄浑沉穆的特别味道。
念贤和李辰一老一少两位重臣并肩而立,眼望着窗外无边美景,饶是二人久历沙场,心念如铁,此时也不禁心驰目眩。良久,方听见念贤轻轻叹道,
“江山如画,而自人生几何?”
念贤随后引李辰入座,两人谦让一番,最后抗礼对坐。这时酒家的主人战战兢兢地给二人上了酒菜,然后俯首而退。
念贤举杯向李辰道,
“仓促之间,简陋成席,失礼之处,还祈海涵。仅以此杯,为李金城洗程且壮行。”
李辰捧杯躬身道,
“不敢。请以此杯为大将军寿!”
念贤笑道,
“那就同饮吧!”
二人举饮后,李辰起身为念贤满酒。念贤道谢后随口问道,
“余尝闻李金城乃是长于泰西之地,后归于中土,不知然否?”
李辰心里最痛恨别人问他这个,因为每次他都必须要撒谎来掩饰自己的来历。但既然念贤今天问起,他也只好将那个重复了无数遍的自己举家从泰西归来,然后流落金城的谎话又重新说了一遍。
念贤听了点头叹息道,
“被发左衽之地,犹有忠义乎?李金城久居于狄夷之地,仍心慕华夏,不远万里归来,诚谓壮矣!”
李辰正色道,
“华夷之辩,非为地域,而为礼义也。夫华夏者,有礼仪之大谓之夏,有冕服华章谓之华。故华夏之谓者,乃上国礼仪之邦也。故不论身居何地,如外遵华夏之仪,束发右衽;内怀圣贤之学,仁义礼智忠孝节义,则皆为华夏之民,所立之国,亦为华夏之国。若不奉礼义,虽一时或掩有天下,而何异狐鼠窃堂,又岂能久乎?”
念贤听了,不禁目放精光,连连颔首道,
“李金城所言,深合吾意!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诚如是耳!”
李辰接着道,
“裔不谋夏,夷不乱华。此所谓,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
念贤听了不觉抚掌称善。但毕竟现在的朝廷是鲜卑人所建,两个汉族高官谈论华夷之辩这个话题多少有些敏感,而且今日念贤来见李辰也是另有深意,于是他不露痕迹地转移话题道,
“李金城想是已在城内盘桓了一番,不知观这秦州风物如何?”
李辰如实答道,
“秦州果然山河形胜之地,不愧陇右雄城,关中门户。更兼百姓淳良好客,颇有古风。”
念贤眉毛一扬,又问道,
“不知李金城可曾到汉忠烈纪将军祠一游?”
李辰将手中的酒杯放回面前的漆案上 ,面向念贤点头道,
“下官确曾一游。”
就见念贤捻着颌下花白的胡须,看着李辰慢慢道,
“纪将军忠义无双,可昭日月,今为神祗,则庇佑一方安宁。这是我们做臣子的榜样啊。”
李辰听他话里有话,便揖手道,
“下官愚钝,还请大将军不吝赐教。”
念贤盯着李辰的眼睛,目光炯炯有神。如刀似剑,似乎要将李辰的内心看穿。念贤乃是成名已久的宿将,积威之下,李辰顿时感觉到莫大的压力。但李辰也不是白给的,他毫不示弱地回视念贤,目光平静如水。
两人互视的时间极短,两人却都已经感受到了对方心中的强硬。念贤率先避开李辰的目光,就听见他朗声道,
“天下至德,莫大乎忠,为国之本,何莫由忠。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故为臣子者,忠义乃心之本也。今天下纷乱,纲常葺废,吾等身为人臣,更当事上以忠,秉行忠义,整顿纲纪,澄清宇内,还天下太平。不知李金城以为然否?”
李辰这时已经完全明白念贤今天执著地非要见自己一面的原因了。看来虽然自己娶了迦罗,但对方仍是没有放弃要将自己拉到帝党一边的打算。
见李辰沉吟不语,念贤觉得自己刚才一番话起了效果。他向长安方向一揖手,压低嗓音道,
“贤离长安之时,主上曾托某言于李金城,若得阁下相助,得以清理朝廊,重持国柄。主上不吝王爵之赏,天家贵女任君延聘,中外兵事唯君决之。”
李辰虽然对对方的拉拢有所准备,但是念贤说出的条件之优渥,也不由让他觉得心中一震。封王、尚公主、掌天下兵权!这无疑已经是那个时代人臣所能达到的顶峰了,这对任何一个有雄心的男人来说都是无法抵御的诱惑。李辰只觉得全身热血奔流,脸皮不禁一阵发烫。但李辰好歹两世为人,见识多广,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李辰对念贤一揖手,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大将军适才晓大义于前,惠重利于后,君子不器,小人无咎。辰有何德能,敢当主上和大将军如此看重?”
李辰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那就是,巧言令色,鲜矣仁。李辰这两辈子人话鬼话听得多了,亏也没少吃,是轻易不会就落入縠中的。这念贤刚才上来先是一番君臣大义的高论,然后再用高官厚禄的拉拢引诱。一般人的确很难抵挡这种攻势,却没想到在碰上个李辰油盐不进。
念贤听了李辰一番话,不禁老脸一红,才要开言,却听李辰又道,
“适才大将军言及忠义,敢请大将军为辰解惑,何为忠?”
念贤身子一僵,沉吟片刻才慢慢道,
“忠者,事之以诚也,尽心曰忠,事上如一为忠。”
李辰接着问道,
“再请问大将军,商汤周武忠乎?”
念贤顿时语塞。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商朝的开国君主成汤和周朝的开国君主周武王一般都被儒家称做圣贤,是品格道德完美的楷模。可是他们分别以臣子的身份推翻了当时的君主夏桀和商纣的残暴统治,建立了新的政权。但是从臣子的角度来说,似乎不能说是忠吧。
李辰见念贤语塞,紧接着追问道,
“伯夷叔齐忠乎?”
念贤一时左右为难,伯夷叔齐是商朝大臣,他们屡次劝谏商纣,后来辞官隐居。二人先是阻止周武王伐商,商亡后又隐居首阳山,立誓不食周粟,采薇而食,最后双双饿死。伯夷叔齐是中国历史上忠节的代表。但是如果伯夷叔齐是忠臣,那和他们相对的周武王又是什么?
念贤思之再三,只得用了《左传》上的一句话,
“上思利民,忠也。”
念贤在这里做了退让,他承认忠不仅仅是指臣下对于主上的忠诚,上位者如果是做有利于人民的事,那也是忠。具体到汤武,他们推翻残暴的统治,救民于水火,当然也是忠。
李辰听了点头道,
“吾与大将军也。故以辰之见,所谓忠者,从道不从君!”
念贤闻言不禁心头一震,他眼光复杂地看望着李辰道,
“那么敢问李金城,何谓道?”
李辰正身肃容道,
“所谓道法自然。日月潜息,四时更替,万物因循,恒大者为道。而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放诸于世间,则天道在民,民欲既是天道!”
李辰看一眼如遭雷击的念贤,继续道,
“所谓天道在民,即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故圣人常无心,而以百姓之心为心。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阴阳之和,不长一类;甘露时雨,不私一物;万民之主,不阿一人。以辰之见,君上若因循天道,礼遇臣下,亲政爱民,为万民表率,则臣下自当事之以忠,唯死节而已。若君上似桀纣一般,荒淫暴虐,残害黎庶,则可废也,可代也!臣下人人可为伊尹霍光,抑或商汤周武!”
李辰言至最后已是忍不住挺身而起,几乎厉声吼出。他手扶刀柄,面色冷峻地对已是面无人色的念贤道,
“此次河阴之战,大将军率后军不战先退,恐也是有意为之吧?为了你们所谓的大义名分,你们竟然抛弃了拼死血战,还在苦苦期望援助的袍泽!为除一权臣,你们竟不惜致国于倾覆之险,让数万忠勇的将士为之殉葬!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忠义吗?大将军,午夜梦回之际,你敢面对那倒在大河之滨的数万忠魂吗?你道你们可以一手遮天,不道彼天者苍,天可欺乎!”
李辰强忍怒气,对念贤再行一礼,
“多谢大将军今日款待。下官军务在身,请恕不能久留!请转禀主上,如今外有东虏凶獗,内则民生凋敝,实生死危亡之秋也。唯愿君臣一心,和衷共济,励精图治。若君上勤政爱民,体恤黎庶,政通人和,自可国祚无极。如若不然,便是神佛降世也难济之!言尽于此,下官就此告退了。”
说罢,李辰蹬蹬蹬下楼,招呼了侍卫,飞马出城去了。
念贤似一座石雕般枯坐半响,内中却是惊涛汹涌。他心中暗忖,
“吾自幼饱读诗书,胸怀远大。幼时有善相者过学,诸生皆诣之,冀明前程,吾独不往,笑谓男儿死生富贵在天也,何遽相乎?尔后戎马半生,功勋卓著,唯持忠义于心。此番不惜自损名誉,不战先退,只求可以扫除凶顽,重整纲纪,难道真的是错了吗?”
“大将军,午夜梦回之际,你敢面对那倒在大河之滨的数万忠魂吗?”
念贤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一股咸腥已经涌到喉头,
“哇…”
一口鲜血如箭喷射而出,将原本雪白的墙壁染得如怒放的梅花般猩红点点。就见念贤佝偻的身躯缓缓向后倒去……
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
让我们一起共勉吧。
喜欢“华夷之辩,非为地域,而为礼义也”。
愿我等将此“夷”之地,同化为礼义之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