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在北京西南郊区卢沟桥边的一个古镇住过八年,那是八十年代,我们只把二环以内叫城里。今天写这篇文章,查了一下,这个古镇距天安门也不过十九公里。可是在八十年代,就算郊区了。每次坐公共汽车去前门,菜市口等地,就叫进城。
古镇呈船型,只有一条东西走向的主街,两旁是店铺,民宅,以及一条条胡同的入口。古镇通过悠长的胡同向外延伸。出了主街,在古镇的东北部,是一个大型的国有火车制造厂。能在那里工作,就真的是端上了金饭碗,是让人羡慕的事情。住在主街两边胡同里的人,主要是世代在这里居住的普通小镇百姓,四九年以前很多人做些小买卖,有着自己的小生意,或者在这些家庭式的小店铺里当个伙计什么的。四九年以后,公私合营,很多人就进了民营的小集体企业。主街的南边,和它平行的是一条通往城里的公路。我们每次就在这条公路上等着红色的公共汽车把我们带到北京城里。公路再往南,就是一片山坡,山坡往南,是一个大水库。山坡上有耕地,也有一个生产队,所以大部分的农户就住在公路南边的村子里。可是也有少数的农户散落在胡同里。
我和大姨就住在一个叫大院口的胡同里。胡同的北口通向主街,出了南口就是公路。在胡同的南口,就住着这样的一家刘姓农户。大伙提起他们家,就直接用男主人的职业来称呼:掏大粪的。胡同里的公共厕所或四合院里的茅房是定期有生产队的人来掏粪的,是很好的农家肥。每到掏粪的日子,胡同里都是臭气熏天。刘家的男主人就是生产队的掏粪工之一。
我十岁的时候,来到这个古镇,开始和我的大姨一起生活。上的是镇子里的第二小学,四年级。住在同一个胡同里的孩子自然都上这个学校。刘家的小女儿,兰子,和我同班。兰子梳着童花头,大大的黑眼睛,白皙的皮肤,冬天的时候,总是有清鼻涕流出来,她也不擦,就总是一下一下地抽着鼻子。八十年代,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差别还是非常大的。有些小孩子的残忍也是骇人的。兰子常常是有着城镇户口的同学的捉弄和嘲笑对象。再加上她的爸爸是掏粪工,境况就可想而知了。可是我在兰子身上并看不出什么怨恨,或受欺负以后的委屈。她总是笑呵呵的样子。也许是潜意识里为了寻求保护,兰子和一个叫文莉的女孩子很要好,基本上是文莉的小跟班。文莉住在另一条胡同里,父母都在镇子里有一份工作。文莉聪明,功课好,也讲义气,常常保护兰子。我新转学来,和兰子住在一个胡同,自然也和她们一起玩儿。
兰子带我去过她的家,很大的院子。院子的入口很窄,可是进去以后,就豁然开朗了。院子的一角有个猪圈,边上有茅房。院子的尽头是三间东房。门口有一个大柴火堆。北方的平房布局基本都是一样的。中间的房间是客厅,兼作饭厅,有时还兼作卧室,中间的房间左右各通向两个房间,都是卧室。兰子家人口多,父母,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所以她家的客厅自然也兼作卧室。所以一进门,就看见一个大土炕。北方农村的土炕和灶火连着,冬天烧饭时的热量也把炕烧热了。记忆中,每次都看见兰子的妈妈坐在土炕上,她的两个姐姐围在边上,叽叽喳喳的说着话,都是快人快语的样子。兰子的爸爸和哥哥总是沉默着从屋子里进进出出的,大部分时间在院子里忙活着。我总觉得兰子和她的两个姐姐不太一样,也许是年龄还小,她显得很天真,总是张着无辜的大眼睛,笑着听人们说话。我喜欢她的家,让我觉得温暖,也许是因为人多,也许是因为那热热的土炕。多年以后,当我读到萧红写的《家族以外的人》,我常常想到兰子的家。
有时候下午没有课的时候,我们也去文莉的家玩儿。文莉的爸爸妈妈白天都去上班了,家里只有她的姥爷。一个很有趣的老人:非常喜欢看电影,镇上电影院里演的每部电影他都看过,然后密密麻麻地记在一个小本子上。每次我们去文莉家玩儿,都要被他拦住,给我们滔滔不绝地讲他看过的那些电影。我以后在现实生活里再也没见过对电影这么痴迷的人。过了文莉爷爷这关后,我们就在院子里围着桌子写作业。但过不了多久,就开始了女孩子的游戏。文莉总是拿出她妈妈的口红和其它化妆品摆弄。而兰子就成为了文莉的模特。有时候兰子的童花头会被文莉扎出好几个小辫子。我们常常就这样在那个四合院里消磨掉一下午的时光。兰子总是快乐的样子,笑着,不断地抽着流出的清鼻涕。
小学毕业后,我们就去了不同的中学。而兰子就没有继续读书了。这在当时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农村的女孩子,读完小学,认个字,就开始帮家里下田干农活,再过几年就嫁人了。我不记得从那以后见过兰子。
我上大学后的第一个寒假,回到北京。大姨问我,你还记得兰子吗?掏粪的老刘的女儿,你的小学同学?她死了!我听到冷风吹过的声音。
大姨又问我还记得我上的初中对面有一个大院吗?我记得,那是一个建筑设计院的大院。兰子不知道怎么认识了住在那个大院里的一个男孩子。我想她一定是真的非常爱那个男孩吧。然后,就怀孕了。这在八十年代末期,对一个老北京的农家来讲,是一个大丑闻吧。兰子的哥哥找到男孩的家里去理论,要求男孩子负责任,和兰子结婚。其实结果可想而知,一个掏粪工的儿子怎么可能理论过一个住在大院里的所谓知识分子的子弟。说了没几句,双方就动了手。那个男孩子还拿刀砍伤了兰子哥哥的耳朵。听大姨说,很长一段时间都看到兰子的哥哥头上绑着绷带。
家里人彻底对兰子失望了。家里唯一的儿子为了保护妹妹反而被别人砍伤了,可是兰子却不肯和那个男孩子断。家里人不管她了。她还住在家里,可是已经被当成了空气。男孩子家可是不许她住的。临产了,兰子自己走去了医院。小镇,哪里都离得近。我们胡同南口的对面,过了马路,就走上一个长长的山坡,山坡顶上就是医院。所以从兰子家到医院,就是一条山坡的距离。兰子生了,是一个大胖小子。大姨补充说,小孩子长得白白胖胖的。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在医院里陪她,那个她爱的男孩子早就消失了。兰子的家人也没有在医院里出现过。可是兰子饿呀。我不知道为什么医院里没有饭,或许有,可是她没有钱买。饥饿的兰子生产完后,能下地走路了,就走下长长的山坡,回到娘家吃饭。然后,又走回医院。“她得了产后风,三天以后就死了”。其实所谓得产后风,应该是她的伤口感染,然后血液感染,得了败血症。“兰子死后,他那个男朋友的父亲来到医院,把那个婴儿抱走,后来卖了”。大姨和街坊邻里用“卖了”这个词,大概是为了凸显男方家的不仁不义。事实应该是男方的家人找人领养了那个出生才几天的男婴。这样,他们自己的儿子还可以从新来过,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对象恋爱,结婚,生子。而对兰子的家人,大家好像没有过多的谴责。
后来,大姨搬离了那个小镇,住到了城里,我就再也没有听到过任何关于兰子家的后续故事。只是知道兰子的两个姐姐都是找了村子里的小伙子结了婚。
兰子的儿子现在应该二十六七岁了吧。他应该没有机会知道他亲生母亲的故事。他一出生就被抱养了,他的养父母应该对他视如己出吧。
兰子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也就只有十八九岁。我无从知道那几年兰子的心路历程,我记得的只是她的白净的笑脸,使劲地抽着鼻子。她大概曾真心地爱那个男孩子,受了欺负,搭上了命,也许心里都不曾怨恨过。
很多怀念老北京的文章,都描绘着“天棚鱼缸石榴树,肥狗白猫胖丫头”的场景,温暖,悠闲,平静。我们的胡同里的院落就是这样的,可是在天棚和石榴树下,在肥狗白猫进进出出的院落里,我看到的是兰子短暂的一生。我看到了温暖平静的画面下的苦难和冷酷,一个年轻的无助的女孩子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命运。
这么多年来,想到那个古镇,就想到兰子。
两张图片都来自网络。
写于2016年3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