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在我和他们的生命有交集的时候,并没有和他们成为好朋友,只是普通的同学或者同事而已。然后,因为一些事情,他们就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有的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有的去了远方。其实,当他们生活中至关重要的事情发生时,我并不知道,或只看到表面,不知道他们的内心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或快乐。我只是看到或听到了最后的结果,他们永远离开了我的生活。他们离开的时候,我没有什么太大的忧伤,也许是因为不曾亲近过。可是,几年或几十年过去了,当很多曾经非常重要的人和事在我的记忆中淡去的时候,这些曾和我只有短暂交集的人的故事却时时浮出来,让我看见人间的悲苦,不可预测和各种各样的可能性。
所以,我开始写他们的故事,简单地写下来,就从我当时看见的视角,没有想象,只是记录下我所听,所看到的。也许,写下来以后,他们可以安静下来。不会再在我不经意的时刻,来到我的脑子里。贾樟柯是我最喜欢的当代中国电影导演了。他的《站台》是我最喜欢的电影之一。两个多小时长。他说实际拍的比这长多了,他剪掉了很多,可是仍有两个多小时。他说,开始的时候,他总想把所有的事情都交代清楚,所以他的叙述就变得冗长和琐碎,每一件事情的前因后果都想交代清楚,所以拍了很长很长。可是,有一天,他忽然意识到,其实在日常生活里,发生在我们周围的事,我们并不都知道来龙去脉。我们只是看都表面,看到结果。事物的表象没有给我们交代所有的细节,可是后来我们还是可以渐渐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比如,他在家乡的时候,常常看到邻居的一个女孩子,从他家门前走过。可是有一天,他忽然发现那个女孩子开始穿着制服来来去去了。他虽然看到了变化,可是也没有吃惊或好奇。后来,就偶然听说了,原来那个女孩子在税务局上班了。贾樟柯意识到,其实拍电影,他的叙述也不一定非要把所有的事情都交代清楚。观众是可以自己把画面补全。自己琢磨出前因后果。我觉得我要记录的那些人和事,也是这样。我当时看到了表面,可是后来还是渐渐知道了因果。
沈从文说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在家乡看到几百个土匪在河滩上被砍头。他说看见过太多的杀戮,经历过太多的人和事,都压在他的心上,所以他慢慢地把很多事情在安静的夜晚写下来。就有了《灯》,《静》,《虎雏》,《边城》那些故事。
其实,在我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人,我是永远没法写的。和那个最重要的人相关的岁月,是一个雷区。所以,我写的这些人和事都是在雷区之外的。
我每周有四天穿过这片田野去上班。有时傍晚,会在这里看见鹿,我从它们身边走过。
写于2016年3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