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肯尼亚成为肯尼亚,东非的英殖地,与动物分享旷野的有土著黑人,更有成千上万外族移民先驱。他们蜂拥而至,开垦这片肥沃的土地。二、三十年代的东非,内罗毕不过一个小城。出了城,便是无边的平原,缓缓往北,绿断肯尼亚山麓。山顶上是常年积雪的白冠,平原的背后是层层叠叠的非洲丛林,湿漉时节,水汽蒸霪冒紫烟。草原山谷,散落大小农场和非洲人部落。旱季大地焦黄,空气里粉尘飞扬,霜一样染了靴子,及至没膝,再嵌进指纹、唇齿、和眉尖。非洲的大地,就这样从外部一层层包围,然后淹没,最后征服你。
非洲大地,征服和被征服,从来不是温文尔雅的。贝瑞 (Beryl) 的母亲,戴着镶缀白色羽毛的帽子坐上了离开内罗毕的火车,便是温文尔雅从非洲落荒而逃的写照。年幼的贝瑞,揣着结痂的心灵,赤脚在原野上与黑孩子们奔驰。大自然给所有人准备了两副药,一副叫自由,治愈桎梏枷锁的窒息;一副叫寂寞,治愈没有归属的破碎。非洲的大地、人、与动物一点点成就了贝瑞, 成就了她的不羁。她被一头驯养的狮子袭击以后,恍然感知到自然界和动物被人类侵占后的悲哀和不安。对动物的敏感与亲近也许是她与生俱来的,尖锐的牙齿和冰凉的舌头和她的身体接触一瞬间,她没有恐惧或憎恨,而是一种归属。贝瑞在她回忆录《夜航西行》(West with the Night) 里说:无眠的夜里,听着间断的狮吼,如女妖被困于乞力马扎罗的山肚里,挣扎哀嚎;有一天挣脱围困,一路狂奔。枕边听着她的脚步声。。。自然的动物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为何非要宥于人类的理由?”狂野就让它归于狂野,无边无际的非洲,天地交合处,最是土著和动物的归属。这里没有定义,因为章法难循。后来者白人带来的道德习俗礼仪规范在非洲变得支离,连他们自己都难以严格遵从。《走出非洲 》(Out of Africa) 一书提道,肯尼亚有一个部落叫克库于,克库于人不能坐牢,坐牢三周必死,于是他们犯法就拿牛羊抵罪。在这样的土地和土著与动物一起成长起来的贝瑞,成年后,无惧无畏,不想传奇都难。她不光不循规蹈矩去当贤内助,还绯闻不断。她蔑视一切成规,做别人没做过的事情,而且一做就是两件。
第一件是因了贝瑞的父亲,他的破产和离去把16岁的贝瑞推进了一个不成熟的婚姻。为了从失败的婚姻里自立,贝瑞承父业,涉足赛马,获取了第一位女赛马训练师证书,年仅18岁。第二件也是因了男人。贝瑞有三段婚姻,真正爱的男人却不在婚姻里。这位真爱死于飞机失事,贝瑞捡起他的爱好。她不仅获得了飞行执照,当上了职业飞行员,而且于1936年成为独自横跨大西洋不间断飞行第一人。30余小时,不吃不睡不休息不上厕所,而且一直在黑夜里飞行,引擎几次熄火,最后是机头冲下一头栽到加拿大Cape Breton 岛上的沙滩上。早期飞行史上的壮举并没有给贝瑞在她有生之年带来多大的利益,她的回忆录《夜航西行》出版后也被冷落,直到四十年后被美国书商发现而再版,才过上了最后几年舒适的生活。贝瑞只所以为所为,做不能做,我想,是非洲赋予她这样的肝胆。
贝瑞做过不少错事,但她不知何为回头,下次机会来了,还是执迷不悟。她盘日而翔,沿着自己的轨道,探索未名之地,抑或莫名的心灵。她的传记《盘日而翔》(Circling the Sun)描绘出了一位如风有翼的女子。璀璨的辉光,已经说不清是来自太阳还是她自己。与她同辉或者争辉的星辰里,有一位也是女性,她就是《走出非洲 》的作者艾莎克丹尼森 (Isak Dinesen) ,她的真名叫卡伦布林克森(Karen Blixen),昵称塔尼亚(Tania)。
卡伦的咖啡农场在内罗毕郊外。在野性的非洲独自经营17年,历经旱灾、火灾、蝗虫、与野生动物争地争水、债务、管理土著人以及争执,是另一种勇气和坚强。她是优雅的男爵夫人---- 珍珠项链,丝绸衣衫,桃花木家具,地毯,书籍满橱,纤尘不染,还有十七道菜肴的家宴……她也会骑马、打猎、治病。非洲空旷的大地,孤寂如影,谈话的渴望练就了她讲故事的本领。口述或者笔录,无论多奇特,你起个头,她可以立刻接完其余部分。她的咖啡园没有成功,她在非洲收藏的记忆和故事,却赢得了后人。 有一本关于她的书,关于她的电影,和关于她的纪念馆。卡伦不同于贝瑞:贝瑞的勇气来自于本能的无惧,而且她被打倒了,会从另一个地方站起来;而卡伦有一种使命感,她被打倒了,会从同一个地方站起来。卡伦对生活有一种哲学意义的深刻,深刻到知道她死守的爱并不属于她,不属于任何人。门厅的帽子,隐约的音乐,刮胡子液的香味,远行归来的爱人,家的感觉。。。她还是放手了,而且永远离开了非洲。所幸,她没有带她昂贵的桃花木家具和瓷器,只带走了记忆,留给我们诗歌一样的散文《走出非洲》。
贝瑞的《夜航西行》提到了卡伦,卡伦的《走出非洲》没有提到贝瑞,她们共同提到的一个人就是丹尼斯芬奇哈顿(Denys Finch Hatton)。丹尼斯毕业于英国私校伊顿,当过板球队长、音乐社主事,后来到肯尼亚打猎并开始带私人猎队,游走于东非各国,一去就是数月。电影里Redford把他演成了典型的美国佬,还有点西部牛仔的味道,其实丹尼斯典型的英国公子,不光喜欢颂雪莱和怀特曼的诗,连长相也有点雪莱。他被卡伦吸引,因了她的修养、广读和深刻;他被贝瑞吸引,因为她的美丽、无畏和不羁。他在两个女人之间游走让两个女人伤痕累累,最后他选择了卡伦。丹尼斯酷爱冒险,拒绝婚姻。当卡伦最终放弃了对咖啡园和情感的执着,贝瑞才真正拥有了丹尼斯。销金一刻固然美,毕竟只能一刻。果然,丹尼斯不久就焚尸飞机失事,归于尘土。贝瑞和卡伦,从朋友到朋友。中间的疏远隔阂,被丹尼斯的死划上了句号。她们之间无形的默契,源自对孤独奋斗的深深理解和对非洲大地的热爱。不同的是,卡伦把丹尼斯埋葬在了她的咖啡园,而贝瑞在墓地抓了两把棕色土,然后慢慢让它们从指缝间滑落。
最后的最后,贝瑞葬于非洲。在非洲,夜晚、睡梦、死亡和星辰共存。
朴素的非洲,自由的灵魂,旧人新人,梦生梦去。不消多少语言,只用望去,任由它一波一波把你淹没,任由其征服!
写于2016年8月22日美国西花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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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 阅读书单:
敬以此文,纪念两位了不起的女性!她们被非洲征服,转而我们被她们征服。有一天,我会去看看征服她们的大地、动物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