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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寻桂殿》—心魔

(2021-01-24 02:17:35) 下一个

心魔

星期天,天上灰蒙蒙地飘着小雨。羊市口的一个大杂院里,三个头戴竹斗笠的姑娘正围着院子中间的那眼井前洗衣服。住在东面正中小屋里的郭阿姨正在自家门前的简陋小厨房里准备午餐。她女儿小燕穿着件自己织的枣红色毛衣,一条石头布的裤子,打着把伞为她妈妈遮雨,她不时地瞟一下对面阁楼上的那扇小木窗子。

“小燕,你怎么搞的?看看,雨都飘到锅里来了!”

“妈,怎么徐耀还没有起床呀?会不会出什么事?”小燕关怀的语气中透着焦急,围着井边洗衣服的姑娘哗地笑了起来。

一个姑娘一边将水桶从井里提上来,一边大声地说:“郭阿姨,小燕这么关心徐耀,你为什么不把小燕嫁给他?”

郭阿姨飞快地将红辣椒炒肉铲到盘里,笑着说:“闭住你的乌鸦嘴,你为什么不自己嫁给他?”

那姑娘笑着说:“可惜他看中的是你家小燕,不是我,否则我倒愿意嫁给他。”

一个姑娘提着件水淋淋的衣服,仰着头对着紧闭的小木窗喊:“徐耀!徐耀!听见没有?这里有人愿意嫁给你呢!”

这个万念俱灰的穷画家当然听不到大杂院里那些姑娘们的说笑声。他站在西山龙门上,看着浩瀚的滇池和飘渺的白云,腰间那碗口大的肿瘤痛得他直不起腰来,小燕的身影慢慢在云间飘散。

“这世上再也没什么可值得留念的了。”他心一横,跨过栏杆跳下白云环绕的悬崖。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徐耀醒了过来,发现自己睡在石洞中的石床上。一位穿白大褂的青年医生正在一张石桌子前制药丸。

“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还没有死?”徐耀坐了起来,沮丧地四处张望。

“别提死字,你是一个极有天赋的画家,为何寻死?”

“画画得再好也卖不到一分钱,我又得了这恶疾,没有公费医疗,除了死还有什么活路?”

“你的画现在看来无用,将来必大有用途。你的肿瘤已经恶化了。你如果想摆脱病魔,就得在此学习打坐,静养一年,你能忍受这寂寞吗?”

“你是说我的病能治好?就靠打坐?”徐耀不相信地问。

那医生郑重地点点头。

“是么?”徐耀惊喜交集,“医生,太谢谢你了!只要能治好这病,别说一年,再长的时间我也能忍耐。”

“但是你得记住,”医生郑重其事地嘱咐,“打坐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能近女色,否则全功尽弃。”

徐耀觉得医生的嘱咐根本没有必要:自己一个穷小子,又住在这山洞里,哪里见得到女人?但他还是点点头,说他记住了。

医生将制好的丸药让徐耀服下,教了他打坐的方法。然后告辞:“墙角的石瓮里有甘泉水,你可以用来充饥解渴。我走了,一年后再来见你。”接着就飘然走出石洞,驾云走了。

徐耀愣愣地坐在床上发呆,这医生是谁?徐耀想了很久很久,突然明白了,他就是昆明人传说中的神医姚诚伯。

吃了药丸后,徐耀的精神好了许多,他开始心无杂念地练打坐。

一个月过去了,那恶瘤越来越小。诗人道:“索逋人去境如仙。”(追债的人一走,滋味就像登仙一样。)徐耀说:“无病就是活神仙。”

一天,洞外云遮雾绕,洞里暖和如春,徐耀正在打坐。突然听见一群女子的声音由远至近走进洞中,一个女子说:“主人原来躲藏在这里呀。”

徐耀忙睁开眼睛看看洞里没有一个人,他摇摇头说:”幻视,幻听。”

晚上徐耀睡在石床上,肿瘤开始有些发痒像蚂蚁在爬。

“阿紫,阿紫你的房子收拾好了吗?”瘤内传来一个女子悄悄的呼唤声。

“好了,你们进来看看如何?”一个女子的开门声,几个女子的高跟鞋在屋里踱来踱去的声音。

“阿紫你的品味太差,这大绿被子配大红窗帘,花哨得令人发恶心。这沙发怎么放在这里?”

“请阿红姐姐帮帮忙吧。”

“你到客厅里等着吧,不许偷看。”一个女子开门出去。

屋里有个女子指挥着众女子,移床,拉柜,挂窗帘,敲钉子挂画,乱哄哄地闹了一阵。

“进来吧。”

“哦,哦,太奇妙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幻听怎么变得这么真实哩。”徐耀关闭了自己的耳朵不理睬,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徐耀在打坐,听见瘤内有棋子敲在棋盘上的声音,一个女子说:“不行,不行,重来。我不拉炮,我要飞象。”

“不许悔棋,你输了。”

“最后悔一次。”

“你已经悔了多次了,我不玩了。”一个女子生气地将棋子拨乱。

“你干什么呀,又没有输田输地输房子也值得激动。”

“下次我再也不和你这种耍无赖的人玩了。”一个女子愤愤地说。

“小白,阿红,别吵了,我们到阿绿那里去吧,今日她请客。”一个女子的劝说声,几人开门出去声。

敲门声,开门声,“阿菱来了,快过来弹钢琴为阿兰伴奏。”

琴声起,一个女子轻轻唱了起来,声音渐高渐激烈,众女子跟着合唱起来。

“快来吧,午餐准备好了。”一个女子拍着手掌叫。

“哦,味道美极了,阿绿的烹调技术真是越来越高了。”

“谢谢,来点香槟吗?”

“不,请给我杯橙汁。”

“真可笑极了,我这瘤子成了大观园,不知住着多少女子。”徐耀不听不理睬,集中精力排除杂念,再也听不见那些女子的说笑声了。

隔了几天,徐耀在打坐时听见瘤内有鹦鹉的叫声“客人到,客人到。”

一个女子推开窗子问:“阿兰,你昨夜睡得好吗?”

“不好!”

“为什么?”

“这住宅完美无缺,但没有男人,就像住在尼姑庵里有何乐趣?”

“确实如此,但有什么办法呢。”

“阿兰,阿红早上好。”几个女子的说笑声。

“两位遇到何事,为何忧忧不乐?”

“阿兰说这宅子虽美,但无男人乏味得很。”

“是呀,阿兰说的对。”

“我也这么认为。”众女子议论纷纷。

有个女子高声叫道:“喂,喂请诸位停一分钟,诸位难道没想过,这住宅的主人就是一个男子而且还是个帅哥呢。”

安静了一分钟,一个女子说:“这男人是个伪男人,他对我们历来都是拒之千里,不理不睬的。”

徐耀听见她们议论自己,便聆耳细听。

“这男子的心事我知道,我先出去试探他,看看他能否上钩。”

“小白,阿紫快到后花园去摘素馨凤仙花来为黄逸打扮。”

“不用簪花,不要胭脂口红,就这个样子。”

“美则美,就是穿着太寒碜像个打工妹。”

“这叫天然美,你们等我的好消息吧!”

“我去为你准备西瓜饮料,让你回来解渴。”众女子大笑着散去。

徐耀听得有趣,还想再听,但静得无一点声音。

“徐耀,徐耀……。”听见小燕叫他,徐耀忙睁开眼睛看,原来坐在自己家中的床上。他跑到窗前拉开窗子朝下看,小燕穿着件苹果绿起白点点的短袖衬衫站在她家门口向他招手:“你下来,我为你织了件毛衣,你来试试合不合身。”徐耀高兴得三步倂作二步地跑下楼去。

今天不知怎么回事,这个平时乱乱哄哄,人来人往的小院里竟异常地安静。他和小燕眉目传情已经很久了,但在这没有一点隐私的大杂院里,他和小燕难得有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

小燕家一间小屋一隔为二,外面这间早被徐耀窥视得一清二楚了,一张饭桌,一个碗柜,几把椅子,饭桌下堆着大米、竹篮、沙锅……等杂物。唯一能使徐耀想入非非的是那挂着竹帘子的里间。

“趁妈妈不在,进来喝杯茶。”

虽然同住一个大杂院,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郭阿姨就对他有了敌意,像防贼似地防着他,从不邀请他进家里坐坐。

徐耀的心砰砰乱跳,小燕居然掀起竹帘子来请他到里间去。哇!想不到小燕家里间竟会像梦幻一般,如此浪漫,一张铺着红色软缎的大床漂浮在一片红烛光中,小燕的手像蛇一样从后面缠住了他……。

郭阿姨也不知哪里去了,只有他和小燕没日没夜地在屋里鬼混。一天小燕的朋友阿紫来找小燕,阿紫是高干子女。娇俏玲珑,举手投足处处显露出一种养尊处优的自信与自豪。

徐耀不知自己究竟有什么魅力,让阿紫主动地投怀送抱。他从贫民窟里小燕家搬到了阿紫家三室一厅的大房子里去了。在那里徐耀又认识了阿紫的朋友阿红,阿红的朋友,朋友的朋友……,全是些名媛贵妇,绝代佳人。她们有的能歌善舞,有的能写会画,有的善烹调,炮鳖烩鲤,满足了徐耀的胃口。还有一位外交官的女儿带着徐耀游遍名川大山。徐耀渐渐地把小燕忘得一乾二净了,每天不亦乐乎地在六个女子家疲于奔命。

一天黄逸对徐耀说:“我怀孕了,孩子将要出生了,这房子太小不够孩子们玩耍,你得帮我盖栋花园别墅。”

徐耀一听急得团团转:“我哪儿有钱,哪儿有钱为你盖花园别墅。”

“既然你没钱,此事就由我自己操办吧。”黄逸站起来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开门出去了。

徐耀想到孩子就要出生,马上就要添这买那,自己还连工作在哪里都没有着落呢,想着想着一身冷汗流了出来,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还坐在石洞里,但恶瘤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长得比碗口还大了。

徐耀听见瘤内有刀叉的响声,一群女子在吃晚餐。

黄逸的声音说:“明天我将请人来建花园别墅,徐耀已经同意了。”

“这不公平嘛,我也怀孕了,也要住花园别墅。”

“我也要花园别墅。”

“别吵了,我们的孩子都是他的,我们随自己的心意各自建房就行了。”

第二天,徐耀听见瘤内人声喧沸,运砖瓦,拌沙灰,吊木料……似有数百人。

徐耀心烦意乱哪里坐得下来练打坐。

背上的肿瘤一天比一天大,最后像小盆似地背在背上。六个女子都生了儿女,有生双包胎的,有生三包胎的。瘤内传来婴儿的啼叫声,索乳声,抓梨觅果声。孩子满月时众女子宴请宾客声,院外小车的停车声,室内宾主的喧哗声,痛得徐耀只能在地上爬行。

徐耀精神越来越枯萎了,他像盼星星,盼月亮似地盼着神医姚诚伯赶快到来。

一日徐耀听见瘤内有女子的惨叫声,婴儿的哭啼声,众男人的淫笑声。

一个男子说:“各位弟兄请别伤了这六个女子,这六女是世间少有的绝代佳人。我等不如杀了这男子,带着这六女到别处去另觅住宅,如何?”

“好主意。”

“我去杀肝。”

“我去攻心。”

“我来对付肠和胃。”

徐耀顿时全身疼痛,用头捶地。

“你怎么了,变得这么狼狈不堪。”

徐耀抬头看见那位青年医生踩着云彩进来。

“姚医生救救我,救救我。”徐耀朝医生爬去。

姚诚伯一看他背上盆大的肿瘤就明白是什么事情了,他摇摇头说:“仙丹妙药治不了无命之人,我送你回去吧。”

徐耀抱住姚医生的腿痛哭流涕:“姚医生,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呀……”

姚诚伯想了一会说:“你只有牺牲才气来换生命了,本来你的灵感和才气能使你成为国际一流的大师,你失去灵感后只能成为一个庸庸碌碌的画匠,可惜呀!可惜!”

生命和灵感、才气相比,当然是保命重要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徐耀爬在石床上等着姚医生为他做手术……。

太阳当空照,西山小石林的树荫下,几个工厂女工在野餐。众人穿着时髦的牛仔裤T恤衫,戴着太阳帽,只有小燕还穿着过时的玫瑰色短袖衬衫。

小燕将拌好的凉米线挑到每个人的碗里,一个正在削梨的女工问她:“小燕你喜欢的那个画家回来了没有?”

小燕忧愁地说:“还没有呢,都快一年了,真让人担忧……。”话音未落坐在她身边的一个女工怪叫起来:“见鬼了,见鬼了,你们看那块石头后面躺着个人。”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不远的石头后面躺着个男人,露着大半载身子,脚上穿着一双翻毛皮鞋。

“别叫嚷嚷地,可能是哪个男人在那里睡觉。”

“我发誓,我根本没有看见什么男人走过,前一分钟那里还空空的,眨一下眼睛怎么就多了个人。”

小燕说:“大太阳照着怎么会有鬼,等我过去看个究竟。”

小燕绕过石头,看见徐耀睡在石头后面,黄色的野花落在脸上也不知道。

“徐耀,徐耀你怎么会睡在这里呀?”

徐耀听见小燕的叫声立即睁开眼睛,坐起来:“小燕这是什么地方?”

“西山小石林,徐耀回家吧,我已经为你存够做手术的钱了,妈妈也同意我们相处了。”

“我的大瘤呢?我的大瘤哪儿去了。”徐耀伸手朝背后一摸,高兴得跳了起来,那大如小盆折磨得他昼夜难眠的肿瘤消逝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徐耀一直苦苦思索,这一年内他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度过的?他唯一能回想起来的就是他背上的瘤子长得有小盆大,迫使他只能在地上爬行,但那大瘤是何时离他而去的,他再也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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