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角大楼文件事件是个长长的故事。这里只想就与纽约时报有关的部分详细谈一谈,目的是以五角大楼文件一案介绍美国新闻机构是如何运作,如何与政府周旋、打官司的。
先简单介绍事情的起因作为背景知识,偷懒了,斜体字部分来自上海档案信息网。
1971年6月,《纽约时报》和其他一些报纸披露了一批描写美国卷入越南战争的国防部绝密文件。这些文件是由一名颇有正义感的国防部官员丹尼尔·艾尔斯伯格(Daniel Ellsberg)透露给外界的。在文件公布之前,美国政府曾试图以“国家安全”为由阻止文件的发表,但未果。这就是美国政治史和新闻史上著名的“五角大楼文件事件”。这批国防部的绝密档案表明,美国政府在越战初期就采取蒙蔽、欺骗公众的行径以获取人们对越战的支持,以后这些手段更是成了政府的家常便饭。这种欺骗行径引起了早已强烈不满的美国民众更加高涨的反战情绪。
艾尔斯伯格博士是1964年作为哈佛校友被助理国防部长约翰·麦克诺顿选中担任其特别助理的。进入五角大楼工作后,他从事印度支那战争问题的研究,同时为国防部长麦克纳马拉和麦克诺顿撰写演讲稿。1965年,艾尔斯伯格去越南实地考察。这次考察改变了艾尔斯伯格对战争的一贯看法。1967年返回美国时,他已变成了一位主和派。与此同时,他受命参与编写一部有关美国入侵印度支那战争始末的多卷本五角大楼《秘史》,这使他有机会接触了许多绝密档案,并有时间思考美国在越南的教训。1968年,艾尔斯伯格开始公开发表反战言论。为此,他不得不辞掉了华盛顿的工作。
从1970年开始,艾尔斯伯格试图说服国会反战派议员向尼克松政府挑战,以早日结束越战,但他的努力四处碰壁。正如当时的主和派头面人物之一乔治·麦戈文参议员一样,虽然这些议员反对战争,但谁也不准备拿自己的政治前途作为赌注,同以总统为首的主战派斗争,而只不过是做出些姿态以应付选民、顺应民意。正如他们其中一位所言,他们想进的“是白宫,而不是监狱”。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有正义感的艾尔斯伯格不得不铤而走险,向新闻媒体揭露真相。
于是,艾尔斯伯格联络了纽约时报记者Neil Sheehan,当然是私下接触,Neil 是不能透露他的“资料源”的。刚开始时躲躲闪闪,好不容易才给了一点“样品”。那些老资格记者们见多了政府部门的保密、不保密的各类文件,立刻就明白是真家伙,而且极具新闻价值。
Neil 的顶头上司Max Frankel怂恿他把全部材料弄来,多多益善,并立即派人报告自己的上司有这样一回事,因为他不敢在电话中讲,他们认为首府华盛顿的电话都是靠不住的。上司一头雾水,来电话发脾气,他只能回答说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知道的部分也不能在电话中讲。于是在接下来的几个月,这样的电话对话反复进行。有意思的是,几十年后全世界都知道是艾尔斯伯格把机密文件提供给了纽约时报,这个名字至今也没有从Neil的口中出来过。这就是报业如何运作的,编辑们只关心材料的内容及其是否真实可靠,不要求透露泄密人。也正因为这样,记者才能与外界建立可靠的私人关系,获取有价值的新闻情报。
在一个周五,Neil 的妻子电话Max说,Neil忽然被叫去了一个秘密地点。
周六的半夜,Max被顶头上司电话叫醒,要求解释为什么Neil会突然出现在新英格兰,并向当地的纽约时报机构要600美元现金,还指示不要让这位上司知道。因为事情涉及到他的权力范围之外了,Max顶头上司的愤怒居然大于好奇。
Max回答,我不能在电话里告诉你Neil的事,我也不知道具体细节,但无论Neil要什么请一定满足他。
原来,艾尔斯伯格终于允许Neil暂时单独拥有几乎全套材料。Neil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一个人搞定一份复印件。(艾尔斯伯格唯一保留的是有关外交方面的资料,因为里面暴露的某些关系、渠道可能还是“活”的。)
那个周末,Neil 跑了N个复印中心,烧坏了M台复印机,总共花了2000美元。在把全套材料归还个艾尔斯伯格时,Neil丈母娘纽约的家中也奇迹般的有了一份全套复印件。Neil与艾尔斯伯格的“约定”是,Neil可以“阅读”那份资料。言下之意是,艾尔斯伯格没有允许Neil复印,也从来没有“给”Neil这份材料。
作为一份高度严肃、负责的报纸,对任何新闻,报社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核实新闻的真实性。新闻行业最基本的原则是,任何新闻都必须经由两个不同的、完全独立的来源证明。可是这套资料不可能!那就只能间接证明了。老资格记者们读了文件后,一致认为其语言方式,口气,内容及各种细节都明白无误的表明了是真正的政府文件。有些内容提到的某些历史事件,都一一得以证明。大家一致认为,文件的真实性不容置疑。
泄密者的政治动机也要考虑。发不发该新闻必须完全取决于报社对新闻内容的评估,不能被泄密人利用来当工具。同时还自问,登此新闻有没有哗众取宠之嫌。当然,最重要的考量是材料是否有新闻价值。这里,是否“机密”不占任何分量。纽约时报是一份非常严肃的报纸。该报的新闻工作者对国家机密有自己的标准。他们最反感政府部门动咎盖个机密的章,而根本不管内容是否够得上这一“称号”。对政府部门的文件,该报评判新闻价值的标准是,民众是不是有权知道,让更多的人知道是不是对公众,对社会有益。一句话,在不泄露军事机密的条件下让民众有最大的知情权。
五角大楼文件通篇从方方面面展示了政府在越战的很多决策上没有对美国人民说实话,而这是新闻工作者最痛恨的。结论很简单,该新闻不仅值得发,而且必须发。
纽约时报组织了强大的阵营来消化这份有着3000页历史分析资料,4000页政府原始资料,总共47卷的宏篇 -- 五角大楼文件。为防止被外界察觉报社有大的动作,这班人马都集中到希尔顿宾馆的几个套房工作。写作的工作量是巨大、艰难的,就如任何伟大的作品。但最大的挑战来自写作之外。
当时的纽约时报还是完全私人拥有的,故出版商Arthur Ochs Sulzberger, Sr.(昵称Punch)有对一切决定的最后发言权。(现在纽约时报虽是上市公司,但其上市股票属无权操作业务股,股民只得利润,不能左右业务,故报社操作全权仍在出版商手里。)虽然Punch几乎从不干涉编辑们的决定,发表“五角大楼文件”这样的政府机密资料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如何发表必须经过周密的计划,大家也知道,弄得不好,Punch有可能要为此坐牢。所以必须Punch首肯。
编辑们反复讨论以怎样的形式发表,如何发表。是仅仅写故事呢,还是在讲故事的同时也登部分文件原件?是同一日发表所有文章呢,还是数日连载?若连载,连载几日,每日几版?
单单讲故事,风险小很多,但新闻的力度也大减。一次性发表可以避免中途被政府干预,强迫停载,但如此大量的信息爆炸性的一次发出,对读者不公平。反复探讨后的决定是以10日连载的方式,每日10版,故事附带原件。然后就是焦急地等待Punch对此决定的答复。
这期间,Punch一直嘀嘀咕咕的,他发誓要发此新闻,但对登载政府机密原件持保留意见,毕竟他当过兵,上过战场,对“泄露军事机密”很难接受。他对每日10版也颇有微词。
编辑们相继派不同的人,以不同的理由去说服他,使出浑身解数打消Punch的疑问。最后编辑同仁达成共识:发此新闻后果可能相当严重,但不发的后果是无法承受的:这份文件早晚是会见天日的。等哪一天别家报纸登了,纽约时报如何向自己的读者交代?!要发,就必须故事加原件,为避风险降低新闻的质量是对读者不负责任。
Punch不明朗的态度吊足了编辑们的胃口,多少个惊心动魄的不眠之夜啊,终于在Punch预定的伦敦行之前把第一天的稿子赶出来了,因为Punch坚持要过阅第一天的稿,说“不能为我见也没见着的东西去坐牢”。Punch读稿后再次强调他对直接登原件持保留意见。编辑们通宵达旦的再次准备了新的、充足的理由,还没来得及讲,Punch戏剧性的给出了同意发表的备忘录:(1)故事和原件同时发,必须保证不泄露任何军事机密。(2)同意十日连载,但每日六版。(3)…
1971年6月13日,星期天,纽约时报发表了五角大楼文件十日连载的第一稿。
连载两日,白宫居然没动静。在第三日发稿前的最后一刻,白宫来电,蛮横要求报社立即停止这个连载,并设法收回已经发出的报纸。报社经过一番内部动作,以非常尊重的口气答复:无能为力。第三天的稿照发了。
白宫暴怒了,采取了最强硬的动作:非但一状告到法院,而且通过法院传令,命报社在诉讼期间不能继续连载。这是美国新闻史上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的一次)新闻在报社发文之前被强行阻止发行。仿佛这还不够,白宫居然给出了这样的担保:从今以后,没有总统先生的许可,纽约时报将不会得到任何来自白宫的新闻信息。
接下来的就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关系新闻自由的官司,而且一反常态,在短短几日就一路杀到最高法院。内行人都知道,不同于以往只需要担心罚款的官司,这次纽约时报是把所有家当都押上了,如果输了,报社面临的是发行人坐牢,报纸声誉尽毁。而声誉是报纸的生命线!换句话说,这场官司输了,纽约时报将不复存在。
事实是,最高法院对这一诉讼的判决对美国新闻自由的影响深刻久远。(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