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我不再哭也不再找妈妈了,与爸爸、小弟弟和小妹 (比我大两岁的小保姆) 在一起开始了没有妈妈的生活。我们常常呆在家里,因为一到外面就会感觉到邻居们疑惑的眼神或听见年龄相近的孩子直接问:
“你妈妈到哪儿去了?”
我不愿去面对这一切,和小妹带着小弟弟躲在家里过着漫长的没有妈妈的日子......
回到普安后,不仅爸爸不得不面对不少同事的冷漠甚至鄙视的眼神,而且连我和小妹都被普安中学的孩子们当作“反革命的女儿”孤立疏远了,我们和爸爸一起感受着无形的压力和蔑视。回到普安后,除了爸爸,我没有与任何人谈起过妈妈。在家里,爸爸不时会若有所思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
“平儿,不管别人怎么说你妈妈,爸爸相信你妈妈没有做任何反党反革命的事,爸爸了解你妈妈,相信你妈妈。我们要耐心等待,要相信你妈妈会很快得到平反,很快会回家。”
对12岁的我来说,不存在是否相信妈妈的问题,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反革命是怎么回事也不会思考,我只是不愿意被住在木楼里的同龄孩子们叫“反革命的女儿”。我不知道被说成是反革命而被远距离关押的妈妈会对谁产生什么影响,我只在意住在木楼里的年龄相近的孩子们疏远我的现实。
回到普安后的最初几天,我上农中前,住在木楼里常常喜欢跟我一起玩儿的年龄相近的孩子们,见到我都不跟我说话,甚至会做出不认识我的样子或故意躲开我。他们玩游戏时不再像过去那样兴奋地在楼下大声叫我,有时甚至会到我房间门前求我妈妈让我跟他们一起玩,而是一反常态地疏远我了。他们玩游戏时,常常故意大声对着我房间的窗户说话,刚开始时我躲在窗户后面看他们,感觉他们不敌视我,似乎很想引起我的注意时,我不再躲着看他们,而是打开窗户,和小妹一起护着小弟弟爬在窗台上看他们玩了。当我的目光与他们的相遇时,我看到了他们对我露出的笑容......
我还是没主动跟他们说话,也没主动去跟他们一起玩。
不知何时,他们终于改变了态度。有一天,他们轻手轻脚地来到楼上,挤在楼道中间,其中一人轻手轻脚地到我房间门前敲了一下,我打开门看时,他赶紧跑到楼道中间与其他孩子一起推推嚷嚷地往后躲,最后他们把年纪最小的玩伴儿老七(他是普安中学校长王幼勤的最小的儿子)推到我面前,老七萌萌地问我:
“你想不想跟我们一起玩儿?”
我说:“好啊!”
此后,我与木楼里的孩子们又开始在一起玩儿了。我们常常一起跳皮筋、踢毽子、跳绳、跳大海 (用粉笔在地上画八个大格子,扔块小瓦片或自己折叠的方形纸块到格子内,然后单脚跳入格子内并移动内容物的游戏)、在操场上拍皮球或玩相互追逐、捉迷藏等游戏。与同龄孩子们一起玩儿之后,我再也不自己呆在妈妈房间里哭泣了。
有一天,他们中一个年纪比我大一两岁的男孩很认真地问我:
“王淳,你妈妈是反革命,你与她划清界限了吗?”
我担心又被孤立;担心又被他们疏远,担心他们会叫我反革命的女儿,于是不假思索地回道:
“划清了。”
此后,我学会了掩饰自己想妈妈的心思,在小朋友面前,我把对妈妈的思念藏在心里,没有提谈过妈妈,可心里常常会想甚至相信会有那么一天,我从外面玩回到家时,会突然看到妈妈已经回到家里了。每天从外面回到家,我都会到妈妈房间去查看,希望有一天会突然看到妈妈。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不仅没有看到妈妈,爸爸连这桩与妈妈有关的案子的调查进展和妈妈是否健康无恙的任何信息都没有得到......
一个多月过去了,我们还是没有妈妈的任何消息。爸爸每天都在努力打听妈妈的消息,每天都带着失望和疲惫不安的神情回到他的孩子们身边。12岁的我,不知道分担爸爸的压力和忧愁,不愿意整天无所事事地呆在家里想妈妈,每天都与同龄孩子一起在木楼前的小土坝子上跳绳,跳皮筋,跳大海,到操场上去拍皮球或疯跑追藏……
终于有一天,爸爸告诉我妈妈很快会从兴义回来了!爸爸要我不要告诉任何人,我除了没有告诉过爸爸,除了他和小妹之外,我没有想过要在任何人面前提谈妈妈,因为我怕他们会说我没有与她划清界线。
尽管我们根本不知道妈妈哪天才会回来, 爸爸告诉我妈妈很快会从兴义回来后,我开始不太出去玩了,我想呆在家里等妈妈回家......
同龄孩子们常常来约我出去玩,我常常找借口不去。他们开始不快了,男孩子中有人开始叫我“反革命的女儿”了。为了不让更多孩子对我反目,也为了妈妈回家时能看到我,我决定只参与孩子们在楼下跳皮筋,跳大海,不去操场拍皮球或疯跑捉迷藏了,因我担心妈妈回家我会看不到她......
有一天,下午四点左右,我和几个同龄孩子正在家门口跳皮筋,突然看见妈妈从她平常下班必经的路上向我们走来,她身后紧紧跟着一个陌生的男人。
妈妈终于回家了!我感觉心跳变得急促起来,可是,因为有个男人显得很严肃地紧跟着妈妈,因为我正与同龄孩子们在一起,我没有叫妈妈,也没有跑去拥抱她。看着妈妈走过我身边,我装做没看到妈妈的样子,继续跳皮筋。我在心里暗自决定,等那个跟着妈妈的男人离开后,我再上楼去见妈妈。
跟我一起跳皮筋的王老四(王校长的第四个孩子,她也叫小妹)告诉我:
“看!你妈妈回来了。”
我没有对她的话做出任何反应。但,我清楚地看见妈妈上楼回家了,那个陌生男人还是跟着她。
我还是继续跳皮筋……
“平儿!” 突然,我听见妈妈在叫我,马上抬头往我房间的窗子看去,我看到了妈妈红肿的眼睛并听见她似乎在哭着对我说:
“快上楼来,平儿!”
我没有照办,我在希望那个陌生男人快快离开我家!我想等着看见他离开就跑回家去拥抱妈妈!
我继续和小朋友们一起跳皮筋。还没跳完一节(不用两分钟就可以跳一节),我突然看见妈妈流着泪走出楼梯间的门,我和一起玩的孩子们呆呆地看着妈妈从我们身边走过,那个陌生男人紧紧地跟着她......
我突然浑身发麻,流着泪什么也没说,转身向楼梯间跑去,咚咚咚咚一路跑进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压低声音痛哭起来......
小妹也在哭,她一边哭一边责备我:
“孃孃叫你上楼你不上,害她都哭了。” 说完又呜呜地哭起来。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妈妈回家不到五分钟就要离开!我以为她回家后,不会再离开我们了!我为自己没听妈妈的话快上楼去而后悔万分!我要是知道妈妈只能在家几分钟,我不会在乎任何人在她身边,也不会在乎其他人会怎么对我的,可是,一切都晚了,妈妈离开了,她甚至没能好好看我一眼,跟我说上一句话!
我什么也没说,一直爬在床上压低声音自责地痛哭着......
爸爸无助地看着妈妈哭着离去,无奈地看着哭得那么可怜的小妹和我,心痛地看着被这一切吓得大哭并不断叫“妈妈抱,妈妈抱”的小弟弟,他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爸爸什么话都没说,让我继续爬在床上痛哭,他抱着小弟弟到妈妈房间去了。不知何时,可怜的小弟弟终于含着泪在妈妈房间里睡着了。
爸爸回到我身边,坐在床边把我扶起来搂着,什么都没说。我靠在爸爸胸前,难以自控地抽泣着。爸爸轻轻地不停地为我擦眼泪,等我哭累慢慢安静下来后才对我说:
“平儿,你妈妈最担心的是你和你的小弟弟。看到你们还好,她放心了不少。你妈妈要我告诉你,要相信自己的妈妈,她不是反革命。”
爸爸还告诉我妈妈今天是从兴义地区监狱转到普安县监狱,她请求押送她的人(我看见的那个陌生男人)让她回家看看几个月不见的家人。那人因为认识妈妈,违规让她回了趟家。但他不敢让妈妈多待,所以他们匆匆离开了。
最后爸爸告诉我,跟妈妈来的那个人告诉他,以后我们可以在规定时间去监狱送东西给她,他还告诉爸爸,要我们耐心等待,相信这个案子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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