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敲响了通往牢狱的大门
上岸后的小周找到了他在日本的结拜兄弟。见面时,这位兄弟神色慌张,塞了几张钞票给小周,说他只能帮这点忙。他又说,日本是 蕞尔 小国,最怕偷渡,他不举报偷渡犯会受到牵连,希望小周不要再找他。
看来,这“弄堂三结义”只能算是“桃园三结义”的山寨版,靠不住的。更不幸的是那个时候连山寨版的手机都没有,否则,兄弟的那些绝情话完全可以通过手机讲清楚,他也就不必冒死偷渡到日本来听他的教诲。
技术的进步无疑可以减少人类无谓的牺牲,但有时侯却又未必,这波音机撞摩天大楼的事,尧舜爷在的时候便没有发生过。
在这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小周此时已走到了绝境。听兄弟的劝告去警察局自首吧,想到被押送回国后会受到的惩罚和街坊邻居的白眼,他不寒而栗。徘徊在日本街头, 他想起了 高仓健 主演的电影《远山的呼唤》, 渐渐有了主意,决定像那个神秘的主人公, 田岛耕作,一样 躲进 北海道的 深山老林 里避风躲雨, 去那里找一份苦工。他想,凭他的一身力气,最坏的结局无非是终老山林,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遇到民子那样善良美丽的日本女子。
几十年后 , 冯小刚也一定是想起了年轻时看过的《远山的呼唤》,将葛优、舒淇带到北海道拍摄外景,演绎了现代中国人别一样的北海道之恋,也因此而将更多的中国人呼唤到了北海道的深山老林。
小周用身上仅有的钱买了从神户到北海道的火车票和地图。车到北海道,看看地图,这深山老林还很遥远,不吃不喝是走不到的。
天无绝人之路。
景阳岗的 酒店门前挑着“三碗不过岗”的招旗。北海道的一些卖面条的店门前也挂着“七碗不收钱”的招牌,意思是只要你喜欢这里的面条,能一口气吃七碗面,那就不用付钱。
饿得去偷尼姑庵里萝卜的阿Q大概吃得下,口袋里没有钱的小周饿几顿后也居然能一口气吃下七碗面。人处于绝境时往往会发现自己具备某些动物的特性,此时的小周便觉得自己有点像骆驼。
几天后,“ 骆驼小周”终于走进了北海道的深山老林。傍晚时候,他敲响了一对守林老夫妇的大门,敲得很响。
疲惫不堪的 冉阿让也是这样敲开 卞福汝主教家的大门的。主教的仆人马格洛大娘被困乏凶暴的 冉阿让吓得魂不附体,这守林的老大娘也被 衣衫褴褛的 小周惊得目瞪口呆。
但总有镇定自若的人来接待这些不速之客,如 卞福汝主教和守林老大爷。
小周和 冉阿让得到了相同规格的接待:丰盛的晚餐、热水澡和白床单。筋疲力尽的小周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但西洋人和东洋人毕竟是有差别的。因此,冉阿让敲响的是通往自由的大门,小周敲响的是通往牢狱的大门。
熟睡中的小周被尖厉的警笛声惊醒,几辆警车包围了守林人的小屋。这架势大概和警察包围阿 Q 栖身的土谷祠时的情景差不多,只是没有在门口架机关枪。
老大爷在小周跨进大门时一眼就看出他是个偷渡犯,趁他熟睡的时候报了警。
小周进了日本的大牢,连民子的影子都没见着,却体会到了 田岛耕作被戴上冰凉的手铐时的感觉。
此时的中国还没有从狂热的革命中完全清醒过来,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被无形的铁壁围得水泄不通。利用出访、比赛、偷渡,甚至驾着飞机逃离中国大陆的叛逃事件成了国外媒体追逐的新闻热点。
日本报纸刊登消息:因偷渡被捕的中国青年追寻《远山的呼唤》 |
海峡两边的驻日代表迅速作出了反应。台湾方面自然乐于炒作这一事件,从台湾来的人走进了监狱,表示欢迎小周作为反共义士投奔台湾。令他们十分失望的是小周居然拒绝了那些诱人的许诺,不愿意去台湾,更不愿意戴上那顶“反共义士”的帽子。小周的理由很简单:父母都是共产党员,做儿子的怎么可以去投奔国民党。
鲁迅的孙子,另一个小周,便没有这样迂腐。几乎是在小周拒绝去台湾的同时,这“另一个小周”为了爱情在桃园机场用一纸声明割断了祖孙三代和共产党之间的纽带,如今,又以 国际大型文化活动制作人的身份 潇洒地奔波于海峡两岸。当两个小周在 上海巧遇时,这“ 另一个小周”告诉 小周,他当年在台湾很留意媒体的报道,因为两人都姓周,又都是绍兴人,实在是巧得很。
见到赵太爷的财大气粗,阿Q不免“阿Q”地想“我的儿子会阔得多啦!”,而如果鲁迅先生生前说过“我的孙子会阔得多啦!”这样的话,那倒是一点都不“阿Q”的。
中国驻日使馆的人也走进了监狱,对小周拒绝去台湾一事表示赞赏,并劝说他主动向日本法院提出回国的愿望,许诺他回国后既往不咎。心存顾虑的小周自然也拒绝了他们的建议。
当阿Q关进大牢后,他虽然有些忐忑,却并不很苦闷,因为他那土谷祠里的卧室,也并没有比他住的这间屋子更高明。在小周的头脑里,深山老林里的小屋大概也并不比这牢房更高明,所以他很容易地将在日本终老山林的打算转变成了在日本将牢底坐穿的决心。
守林的老夫妇没有机会听到小周在远山的呼唤下九死一生的经历,因而将他送进了大牢,媒体的报道却感动了不少日本人, 在一些日本人的心目中,小周成了高仓健或田岛耕作的中国化身。 当法庭开庭审理小周偷渡一案时,他们在法院门口高举着要求释放小周的标语牌,更有一些无子女的老人提出了认小周为儿子的请求,希望能借此免除对他偷渡一事的起诉。
当法宫宣布判处小周三年徒刑并递解出境时,法庭上出现了一件在世界各国的审判史上绝无仅有的奇事。被告人小周跳了起来,破口大骂法官笨蛋,高呼三年太短,要求法庭以辱骂法官为由判他十年徒刑。
他最担心的便是被递解出境,而三年那是一晃眼便会过去的。
作为回应,法官破例地在法庭上祝福这个年轻人将来会有一个美丽的人生。而那个负责逮捕小周的日本警官在得知这一判决后,居然因深感良心和法律之间难以抉择的痛苦而脱下了警服,一头陷进了哲学的思辩里。
几天后,中国使馆的人走进牢房办理递解手续,小周这才明白三年徒刑云云不过是戏中的一句台词而已,中日双方已经达成了递解出境的外交默契。日方以中方可在形式上的判刑后立即将小周接回中国为条件,取得了中方不在中国境内起诉小周的承诺。
事实上,小周并未触犯中国的法律,他是从香港偷渡到日本的。
小周坐了免费货轮到日本,现在,他又坐上了免费、舒适的客轮回到了中国。
在他受审期间,许多日本人成了他的朋友,他们不仅为争取释放小周而作过努力,日后
在他为改变命运而重返日本时更是提供了不少帮助。
阿Q从城里回到未庄时,未庄人先是敬畏,后又窃窃私议他在城里的行径。在阿Q受刑
后,又笑他临刑前竟没有唱一句戏,害他们白跟了一趟。
回到中国的小周也不免遭受了左邻右舍的窃窃私议。
“周家那个小阿弟好像很久没有见到了﹍﹍。”张家 姆妈 小心翼翼地向人打听。
“人家现在可神气了,别人最多戴一个手表,他戴了两个。”李家爷叔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还将两手一并,做出被戴上手铐的样子。
但几年后,整个中国很快便与先前大不同了,没有人再窃窃私议他在国外的行径。而小
周却牢牢记住了那些讥笑话,下决心要在上海滩混出个人样来。
当小周在改革大潮中赚了不少银子和满世界地乱跑后,住在同一条里弄里的阿 丕 评介他当年偷渡日本一事不过是改革开放先走了一步。
公鸡早鸣,吵得主人睡不好觉, 难免被一刀抹了脖子。这“先走一步”也往往凶多吉少。过早地走出中国如此,过早地进入中国也一样有问题。二十多年前,一个台湾留学生在大陆留学生的帮助下到中国转了一圈,回台湾后便被情治部门找去“约谈”和禁足了。
如今海峡两岸的中国人进出自由,谈起当年寸步难行的种种心酸事,或许都会有“白头宫女话天宝”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