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絮语 （ 3 ）

当病人情况变化时，医生，护士会立即告知家人。当病情发展到最后阶段，特别是那些即使抢救也不能挽回有效生命时，医生会给家人讨论“code status”，也就是抢救的方法。通常是三种。

简单地说第一种是作心脏复苏，气管插管和电击，以及一切抢救药物。

第二种是继续所有的药物治疗，但不做心脏按压，电击和气管插管。

第三种是让病人自然，无痛苦的离开，不采用任何进一步的措施。必要时，会用些静脉输入的止痛药。

这是家人最痛苦最难做抉择的时候。也是医生，护士要面对的一道难题。作为医护人员，只能客观实情相告，但是绝对不能替家人和病人做任何决定。这要给家人，病人时间和空间来做抉择。如果前面所说的交流沟通很有效，此时则多有帮助。

我曾经看到过一次最有尊严，最让人动容的离别。

有位八十岁的男性病人。因胃肠出血而住院。在做了彻底检查和止血的治疗后，医生坦率地告知了无望的预后。那天从手术室回到病房，丈夫和太太一直在交谈。与其说是语言交谈，不如说是用字母交谈。因为丈夫气管插管不能讲话，但他意识清醒。太太拿个字母表，让他指认字母，然后再用一个个字母拼成单词。

最后太太尊重先生的选择，提出拔呼吸管的申请，让丈夫自然离去。

太太笑泪交织地说，他们是高中同学，二十岁结婚。六十年的婚姻生活，相濡以沫，已经是上帝给予最好的礼物。更感恩的是，他们能在一个人的生命终点，再共同做一次如何离别的决定，而不让丈夫受更多的痛苦。

太太讲述着，丈夫注视着，墙上的时钟在一秒秒的转动着。

讲完后，太太又提了个要求，她要先回家一趟，等她回来后再实施拔管过程。

太太回来时，身后跟着儿子和女儿。此时的她，齐耳根的短发梳的丝丝爽直。前面的刘海也修剪一新。红色的毛衣，红色的口红，黑色的裤子，黑色的皮鞋。真正地应着那句话，“穿戴整齐”。她说，那件红毛衣是“他”最喜欢的。说这话时，像个初恋少女。

最后，病人在最亲的人的守候中，自然而又尊严的离开。

还有一次，我看到了一个最无奈的离开。

那是一个外婆由女儿陪同，从日本来美国看孙子。母亲九十岁。当与孙子见面后的第二天，突然腹痛难忍。急诊后，立即入住加护病房。入住时，母亲已经意识萎靡。

女儿与医生仔细地磋商了母亲的病情，然后说了极其实际而无奈的话：“我们从日本来，没有这里的保险。母亲已经九十岁，也享受了很好的人生，也最后一次见到了孙子。既然没有治愈的可能，不如就算了吧”。

没有保险，是这位女儿放弃的主要原因。

在医院病人的临终照顾中，有一个大家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东西，那就是病人的医疗保险。大部分享受免费医疗的病人，往往是受痛苦最多的人，也是长期护理病房的主要来源。

通常，家人绝不会说出来，“反正不用付一分钱，干嘛不抢救”。但是，确实因为不用付一分钱这个心理，造成了第一部分所讲的那位典型的病例。

这些年中，我只见到过一位病人家属，说了一段我至今记忆犹新的话：“母亲随我来到美国，没有为美国做任何贡献，但却享受了许多美好。这些年有病已经花费了政府二百多万。这次没有好的希望了，就不要再继续花费了”。

那个儿子是位摄影师，他说他能用最平凡的像机，拍摄出最美的画面。我相信，是因为他的智慧。

至今，我还没有见到过自己付费，而让病人无希望地反复抢救，熬到最后一分钟的家人。就算只部分付费的也没见到过。因为往大海里仍银子听到的只是波涛。白白扔进去一两，那也是银子。自己挣得，便是长在自己的肋骨上，取出时，是疼的。

其实免费医疗，是非常好的一种福利。从别个国家来的人都说，只有美国如此人道。我把它称为，资本主义的共产主义。这对于收入低的病人真的是相当有帮助。使他们有生存的希望，有与疾病作斗争的本钱，增加了做人的尊严。

但是，这里面有一种与吃自助餐相同的道理。吃自助餐时，有些人会吃饱了还要拿，再继续吃。大餐吃完了，甜点吃完了，突然又看到新出炉的了，不吃白不吃。但是，他们忘记了，食物是别人的，但是胃和身体是自己的。本来吃大餐是享受，但如果回家后消化不良，或再因之而看医生，那就失去了吃大餐的意义。失去了享受的意义。

用免费医疗，换来无意义的痛苦，或为孝顺的名誉增砖添瓦岂不有些本末倒置。

冬季絮语快说到春天了。春天的事情到春天再说吧。

祝大家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