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鼐研究家谱，常常会有意外之喜。比如有一次考证出他妈妈的外公的远祖是个乞丐。当时他姨婆还在世，听到这个考证结果，惊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老太太对于自己是乞丐的后代这件事，大概是很不愿意接受的。

这位姨婆有一次给我们看家庭相册，指着自己母亲的照片，吭哧半天语焉不详地说：“我妈妈没有父亲。”

出来后我问老鼐：“‘没有父亲’是什么意思？”老鼐说：“她就是引以为耻，所以不愿意直说。其实她妈妈是个私生女。”

这位私生女，也就是老鼐的曾外婆，在家族里被称作“布偶阿婆”，因为她晚年的爱好是手工缝制各种各样的布偶，然后在圣诞节和新年时派送给孙辈曾孙辈的众多小孩。老鼐也领受了好几个，迄今还堆在阁楼里，长年累月遭蛀虫啃咬。这么一说，我与老鼐又再次门当户对了：我自己的曾外婆晚年的爱好也是缝制各种小布偶，但不是作为礼物，而是要拿到市场上去卖的。尽管她们缝制布偶的目标有所不同，我们的两位中法曾外婆还是有相似的经历，在另一个世界里可以围着针线篮子交流经验了。

但今天要说的不是布偶阿婆的故事，而是布偶阿婆的母亲，那个二十二岁未婚生女的曾曾外婆莱亚的故事。

老鼐多年的家谱研究，并没有彻底解开莱亚未婚怀孕的谜团。简而言之，二十二岁的姑娘突然大了肚子，坚决不说是谁干的。生了个女儿，做了几年单身母亲，然后在父母包办下嫁给了比自己大好几岁的丈夫，幸福平安地过完了一生。

所以布偶阿婆最后有了个名义上的父亲，但这个父亲并不是她的生父。她的生父是谁？老鼐翻遍故纸堆，没有记载。

于是老鼐走访了村中还健在的老老头老老太们，终于有个家庭八卦传统深厚的老太太说：“我妈妈说她妈妈告诉过她，肯定是戈耶老汉干的！”

戈耶老汉是村里当年的一个老磨坊主，莱亚未婚怀孕的时候他已经六十七岁了。

老鼐发布了走访结果之后，家人都失望极了。他妈妈娘家那个村子，以前有摩纳哥王室的亲戚住过，大家还以为莱亚未婚先孕牵涉的嫌疑人没准是某个亲王呢。结果居然是个磨面粉的！还是个糟老头！

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了：二十二岁的未婚姑娘和六十七岁的老鳏夫之间，这件事当年是如何发生的？When? Where? How?

老鼐的舅妈不假思索、立刻判断这是一起强奸案。

“一个六十七岁的老头儿，新近丧妻，面对一个到磨坊里来磨面粉的姑娘，心生邪念、霸王硬上弓。嗯，一定是这样的。”

她站着说话不腰疼啊，那是她丈夫的曾外婆，不是她的曾外婆。

我婆婆就不乐意了，那可是她嫡亲的曾外婆。我婆婆无论如何不能想象自己的血缘来自一起强奸案。于是她坚持认为这一定是爱情！谁说六十七岁的老头和二十二岁的姑娘之间就不能发生爱情？六十七岁还很年轻嘛！也许戈耶老汉保养得好很帅、让情窦初开的莱亚姑娘一见倾心呢？

劳拉舅妈说：“哈！哈！我不信！她为什么会对一个比她大四十多岁的老头儿以身相许？这不合常理嘛。一定是强奸！”

我在旁边怯生生地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六十七岁已经不年轻了，要是用强，未必能制得住一个二十二岁的姑娘。再说如果是强奸，为啥莱亚不纠集娘家兄弟去把他胖揍一顿？”

我婆婆说：“就是！就是！他们肯定是两厢情愿的爱情！有些人就是喜欢年纪大的伴侣啊，马克龙不就是吗？”

劳拉舅妈说：“不是强奸，那可能就是用一袋面粉或者一捆麦子啥的作诱饵，诱奸。”

除了我婆婆脸色铁青之外，一屋子人都笑得前仰后合。这桩一百多年前的无头公案，在充满农民、手艺人、甚至乞丐的家谱里，又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与摩纳哥王室攀亲的希望彻底破灭了，双手沾满面粉的磨坊主戈耶老汉从黑暗中走出来，毫不客气地挤进了我丈夫母系的家谱。我丈夫和女儿血管里流着他的血呢。不管当年磨坊中的那一幕是如何发生的，假使它没有发生，今天就没有我的丈夫和女儿了。想到此处，我对老当益壮色心不死的戈耶老汉充满了亲切感，对于他把莱亚姑娘扑倒在面粉堆里这件事充满了感激。强奸就强奸吧，诱奸就诱奸吧，是爱情当然最好，就算不是爱情也没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