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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前我认识老鼐的时候,他的二舅舅奥利弗已经中风很久、生活不能自理了。
这个舅舅的故事很有些跌宕起伏的曲折。他父母都是农民,虔诚的天主教徒。想把他从小培养成一个神父。各种该受的神学教育都已经受了,可是这舅舅偏偏遇到了他后来的妻子。于是为了爱情不做神父了,转而做个中学老师。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写了几本书,跟巴黎的文化大腕们都已经开始有了交集(据说连罗兰巴特都辗转注意到了他),正在崭露头角的当儿,四十岁出头,中风了。
据老鼐描述,他第一次中风入院,正调养的时候,来了更猛烈的一次。幸好这第二次打击时他人已经在医院,抢救及时,假如是在出院回家后发生的,可能人就没了。虽然命救了回来,他也基本半身不遂了。失去了很大一部分主动行为能力,比如说话、写字等等。身体移动也很困难。十几年前还能在别人帮助下拄着拐杖挪一挪,现在是彻底坐轮椅了。
作为一个崭露头角的文化界新星、知识分子、曾经的话痨(据说当年聚会,他一个人说的话比整桌的人还多),现在被剥夺了这么多快乐,我简直无法想象他的郁闷。可是我看他似乎并不郁闷。他能听懂别人说的所有话,也能看电视,但是好像不能再读书,大概是因为阅读需要更多的思维组织能力。这么多年他每次见到我,总是温和地对我笑,嘴里说着“喔,喔”。谁也不懂他的喔喔代表什么,但是他的妻子能听懂,给我翻译:“他说最近电视上看到中国如何如何……”“他说你家Hélène长得很快……”。
劳拉舅妈贴身照顾丈夫已经二十多年了。她也是中学老师,现在退休了。这二十多年里还顺便养大了两个孩子,现在是一对双胞胎男孩的外婆。我跟她并不是很投缘,因为她话多、爱开玩笑,而我又小心眼。老鼐跟我开玩笑,我若不喜欢,可以立刻拍桌子作河东狮吼;但是一个长辈跟我开玩笑,我不喜欢也只得忍着,别有幽愁暗恨生,回家后把不满意发泄在丈夫身上。老鼐说:拜托你,你以后家庭聚会听了什么让你不爽的话,请当场怼回去好不好?不要回到家又跟我秋后算账、伤及无辜。
所以我尽量避免跟劳拉舅妈对话。家庭聚会时,坐得离她能多远就多远。但是一旦拉开距离,我看她跟别人说话的方式也是一样的,细细地审视她,又觉得她应该不是个坏心眼的人。如果是个坏人的话,怎么能这么多年照顾丈夫不离不弃、也不怨天尤人呢?就凭这一点,她是很值得佩服的。
她把半身不遂的丈夫照顾得干干净净、自己也很精神清爽,经常打扮得漂漂亮亮地请客、做客,还愉快地推着轮椅四处去旅游,去的还都是挺远的地儿,动辄澳洲、美国。她开一辆很大的车(因为要让轮椅顺利上下)带着丈夫跑来跑去,不错过任何一个家庭聚会,也去参加亲戚的婚礼、葬礼、生日会,各种节日。每年新年的年夜饭,我婆婆的兄弟姐妹都轮流邀请其他兄弟姐妹来自己家里团圆。于是劳拉舅妈带着奥利弗舅舅每年四处赶场,或者在自己家里准备年夜饭。但是近几年奥利弗的情况恶化,上下台阶成了一件很艰苦的事情,兄弟姐妹家又都是乡下房子、很多台阶,所以他们新年不再去别人家过了,每年都在自己家里请客。劳拉舅妈收拾屋子、一个人做年夜饭,还要考虑到客人们的新年礼物,最后还要把自己打扮漂亮。
她两个孩子也养得很好,事业有成、家庭幸福。就算生命是一袭爬满虱子的袍,她的这袍子看起来至少很干净整洁。
所以我虽然不喜欢她的说话方式,但是对她的心态还是很佩服的。这么辛苦还能保持对生活如此的热情,为什么呢?坚贞的爱情、基督徒的奉献精神、完善的社会保障制度所造成的安全感?或者干脆就是达观的生活态度、顺其自然,不怨天尤人、相信兵来水淹将来土挡车到山前必有路?
随着奥利弗身体的每况愈下,我相信劳拉每天的工作量一定很大,但是每次看到她、并不觉得是被生活压垮了的无精打采的黄脸婆样子。她不抱怨,但是也不自夸;其他家人也是如此,并不特别表现出对她的同情、佩服或者其他特殊情感。细细想想,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简单说就是从别人对她的态度和她对别人的态度中,都看不出她的生活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奥利夫舅舅似乎也并不因为拖累妻子而歉疚,他默默地坐在桌子一端,用还能活动的左手吃着妻子帮自己切成小块的菜,听着妻子跟其他人高谈阔论。偶尔,他放下叉子,轻轻拍拍妻子的胳膊,劳拉舅妈立刻停止天南海北的瞎聊,起身推他去洗手间。席间有他的姐姐和妹妹,她们并不起身帮劳拉,劳拉也并不要求她们帮手。一切都非常自然。
劳拉舅妈给自己的女儿修改过艺术史的硕士毕业论文。前两年还出了一本关于教堂屋顶建筑的书。去年奥利弗舅舅满七十岁,她办了一个大型餐会。里里外外全部亲手操办。聚会上她亲吻自己的丈夫,叫他“mon chou”。席间大家看他们四十年前的旧照片,留着络腮胡和长头发的奥利弗站在海边,搂着穿喇叭牛仔裤的劳拉。
我还是不喜欢跟劳拉舅母说话,但是我不得不佩服她。不仅仅佩服她几十年如一日照顾自己的丈夫,更佩服她面对艰难,还是活得很带劲,并没有失去自我、没有失去对生活的热情。我希望不管将来如何,她都能永远这么灿烂下去。当然这些话我是不会对她当面说的。哪能让她太得意了呢。
谢谢你。欢迎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