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1-8
这世上有很多姓李的人。姓李的人起名字大多很有水平,或者很有深意。比如一心想做皇帝的,偏偏要起个“世民”的名字,声称自己矢志“世代为民”以迷惑战争对手以及天下百姓。又比如被老婆甩被朋友骗、整天病歪歪的,名字偏偏叫作“寻欢”,一个“寻”字,道出了多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的沧桑无奈!叫李贺的是因为身体不好,起个喜庆的名字来冲喜;叫李白的,大概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有西域血统,所以要在名字里特地提醒一下,还怕提醒得不够给力,再加上一个“太白”的补充说明。姓李的人一多,李姓未免有被滥用的时候。比如有人在“猫”字前面冠个李姓,就成了历朝好几个笑里藏刀、口蜜腹剑的李姓奸臣的外号。明朝还有人写出“笑里藏刀胜李猫,偏宜相府为爪牙”这样的句子。李也就算了,这猫招谁惹谁了?真是的。
刚才说姓李的人起名字大多很有水平。梓墟县三昧书屋前西席李老子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李老子,姓李,名老子,字子。他这个名字,明显是为了纪念某位很牛的李姓先贤而起的。那位先贤被别人称“老子”称了一千多年,几乎都要改姓“老”了。李老子的父母给儿子起名时就是要提醒大家,老子不姓老,老子姓李。李老子名老子,字子,所以他谦虚地自称“老子”,而别人说起他的时候,总是尊敬地说“子如何如何”,比如“子曰”、“子夜歌”(意思是李老子夜里唱歌)、“子丑寅卯”(意思是李老子在寅时和卯时是最丑的)“子吁乌油”(意思是李老子在乌油县长吁短叹)。
李老子名叫李老子叫了五六十年,都没出过岔子。虽然他跟人客气套近乎时拱拱手说“老子久仰大名”有些不伦不类,但是时间一长,大家也就习惯了,自动回答“哪里哪里,是在下久仰子大名”。再说更多的时候,大家都称呼他为“李先生”,这也就避免了许多尴尬。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李老子风平浪静的生活,随着梓墟县新县令的到任而被打乱了。这位新县令无巧不巧也姓李,按理来说是李老子本家,应该倍感亲切才对。可是这位李大人不幸名叫“李子生”,有了这个细节,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就顺理成章了。李老子有一天被某个学生家长状告私受学生贿赂并向学生透露期末考试的题目。李老子当然坚决不认。事情闹到李县令面前,县令二话不说就用了重刑,噼里啪啦打了二十大板之后,废去了李老子三昧书屋西席的职务,并下令梓墟全县境内永不聘用。
李老子是心高气傲的读书人,蒙此不白之冤,心灰意冷,只觉天都要塌下来了。出门但觉千夫所指,芒刺在背。于是整天躲在家里借酒浇愁。家里没有了经济来源,日见窘迫。李夫人和李小姐不得不辞退了丫头仆妇,亲理家务粗活,还要靠帮人做针线来贴补家用。往日书声朗朗、墨香远飘的李府,一下子变得门可罗雀、一片凄凉景象。
可是李老子的霉运还没有到此为止。话说李县令有个儿子,具有官二代普遍具备的良好素质。不学无术、横行霸道、吃喝嫖赌等等一应俱全,每次闯下祸来就大吼一声:“我爸李子生!”(到了梓墟县不久,听说了李老子先生的大名之后,李县令已经要求儿子不要再这样吼了,要吼也要改为“我爸李父母官!”)这位李公子有一天在路上偶遇李老子的小姐,也就是李小花,一下子惊为天人,回家去就向父亲要求,要纳李小花为妾(我们这个故事,当然也不能免俗,李公子当然是已经有正房夫人的)。消息传来,李老子是可忍孰不可忍了,与家人抱头痛哭了一场,连夜作出了一个决定:带着女儿逃离梓墟县,别处先避避风头去。
要出门就要有盘缠。李夫人把陪嫁的首饰贱卖了,换来那么百几十两银子,洒泪交到父女俩手里,一家人肝肠寸断地生离死别了一番,李老子就带着李小花浪迹天涯了。
浪迹天涯了几个月,盘缠已经用得所剩无几,父女俩还是不敢回家。无奈之下,只好把当年的业余爱好拾起,当作谋生手段。李老子拉胡琴,李小花唱歌,在酒肆、广场、驿站等人多之处卖起唱来。其中种种辛酸悲苦自不必言说。
这李小花从小也是娇生惯养的小家碧玉,父母的掌上明珠。家里陡遭此大变,幸好性情坚韧,居然没有被命运击倒。扶持父亲逃难,一路上吃苦的劲儿不让须眉。卖起唱来,也一板一眼,十分敬业。相比之下,李老子反而颓废多了,卖唱得来的铜板,一多半都被他换了酒喝。一个温文尔雅的儒生,变得不修边幅、性情暴躁、整日里怨天尤人。不过拉胡琴时倒是浑然忘我,把本来六七分的琴技发挥出了十分的水平,出神入化,琴声如泣如诉、引人如痴如醉。加上李小花那天生的一幅黄莺出谷的好嗓音,捧场者甚众。父女俩竟然也这样生存下来了。
辛卯年丁酉月甲午日九月初十的乌油县县衙广场,李小花和酒大侠就是在这个背景之下重逢的。有了前面的交代,我们就能理解李老子先生在认出身穿官服的酒大侠时为什么会激动地口出不文明言语。李老子这几个月心中的冤枉和委屈、对官府和官服的恨、见到故人时的心潮起伏、各种羞愤无奈、爱恨交加的复杂情绪,全都凝聚在这一句“小王八蛋”里面了。
弄明白了这一切来龙去脉之后,酒大侠对那句“小王八蛋”已经完全不再计较。接下来的两个月里,酒大侠充分贯彻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尊师重教精神。他利用自己的职权和在乌油县的声望,不仅成功地解决了李老子的再上岗问题,还不远千里,派人去把李夫人接到乌油县来,让李老子一家团聚。李小花结束了天涯歌女的生涯,又摇身变回了深居大院的李小姐,每天的消遣除了在回廊下看着池塘里的鲤鱼游来游去,就是作作诗弹弹琴,或者伴着父亲在不远处的教室里打手心的戒尺噼啪声,有节奏地飞针走线,绣绣花、纳纳鞋底。
李夫人对酒大侠的感激和喜爱之情无以复加,看酒大侠的目光里充满了慈母的关怀,经常给酒大侠缝件衣裳做双鞋什么的,对酒大侠的称呼也从原来的“小酒”变成了意味深长的“这孩子”。每次酒大侠来拜访,李夫人都亲自下厨加几个菜,一定要留酒大侠吃饭。席间,李夫人殷切的眼光在酒大侠和李小花身上转来转去,好像在期待着酒大侠说点什么。可是酒大侠毕竟什么都没有说,吃完饭,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就告辞了。
李夫人刻意给酒大侠和李小花创造单独相处的机会。可是李老子不解风情,总是占用酒大侠的拜访时间,长篇累牍、义愤填膺地与他谈论国家大事,批判官场黑暗,大骂梓墟县县令李子生不是个东西。所以李小花来到乌油县的几个月里,与酒大侠单独谈心的时候少之又少。常常是说不了两句话,李先生就出现了,或者就该吃饭了,或者酒大侠就该告辞了。
这一天吃完饭,李先生硬要留酒大侠下几盘棋。等到棋下完,夜已深。酒大侠从李先生的书房出来,转过了屋角,见到李小花破天荒地站在柱子的阴影里等他。酒大侠愣了愣,心就猛烈地跳了起来。其时月光忽明忽暗,清风拂面,廊下的竹丛哗啦啦地摇曳生姿,草丛里蝈蝈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叫着。总之气氛是很朦胧暧昧的。李小花的脸被月光一照,莹白如玉,眼睛水汪汪地盯着酒大侠,似乎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酒大侠心中转过了无数个念头:如果她要表达感激之情,我该如何回答?如果她对现实不满,我该如何回答?如果她提出新的物质要求,我该如何回答?如果她要叙旧,我该如何回答?如果……如果她借感激之名,以身相许,我的妈呀,我该如何回答?
短暂的沉默过后,李小花开口了,说了一句酒大侠无论如何想不到的话。
她说:小酒,我们去长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