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人的野蛮事迹是如此多如牛毛，以至于我想记叙却不知从何说起。但凡事总要有个开头，黑压压地一锅端总不是个办法。就算是铁了心自曝其丑，也不能一下子全曝，总得一件件慢慢表来。

经过深思熟虑，我决定在这第一篇里就向大家羞愧地承认：
我不会开车。

什么？

是的，我，不会开车！我不会，开车！我不会开，车！我不会开车！

我不仅不会开车，还不认路，而且坐别人的车时，还老晕车。

这个弱点，在我的甩开脚丫子上山下河的蛮地，不算弱点。可是到了随随便便就要以车代步的文明地方，当然有很多坏处。由于我不会开车，所以无法住在风景秀丽的乡村，必须居住在公共交通发达的地方；由于我不会开车，所以我的工作和生活都大受牵制；由于我不会开车，所以我很多时候不得不依赖丈夫（以后也许还要依赖女儿）。

我们住在地少人多、拥挤热闹的巴黎时，不会开车不算缺点，或者准确地说，会不会开车，根本无关紧要。反正巴黎路面上已经车多为患，地底下蛛网一般的地铁线路四通八达，公共交通的发达使人根本不必要拥有一辆车。我们的朋友，不管是法国人还是中国人，不会开车的很多，没有车的更是大多数。

等搬到了外省，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仍然没有车。上班出门，都是步行或者骑自行车。要说，欧洲弹丸小地，真是有好处的，随随便便走几步路，哪里都能去到了。天气好的时候，我在北海的岸上，骑着车一马平川，飞驰而去，心旷神怡得恨不得一路骑到海里（我骑自行车技术其实也不高，不过这不在本文讨论范围之内）。后来我怀孕了，不敢再骑车，改为步行，每天学神行太保，撒开脚丫子，行走如风。远一点的地方，我们就坐公共车。再远一点的地方，我们就坐火车。

等到后来又搬家，到了一个不是很平坦的地方，又拖着蹒跚的幼儿，骑车不太现实了。老鼐每天上班又去得远，于是我公婆把他们的一辆旧车下放给我们用。一年后老鼐换了工作单位，不用去那么远了。于是我们的车大部分时候闲置，偶尔大宗购物或者去郊外或者去乡下的公婆家，才使用一下。其它时候，我们走路去工作，走路去买菜，走路去逛街。外省的小城，公共交通虽然不如巴黎那样发达，但还是完备的。我们离火车站只有五分钟的步行时间，火车直通巴黎，所以就算我与丈夫怄气，想发脾气回娘家，也完全是可行的，不存在交通阻碍。当然，这一招成本太高，所以虽然可行，但迄今为止我还没有使用过。

我并不是没有想过要学学开车、考个驾照。我自认不算太笨，做事情也不马虎，拿个驾照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可是我实在是没有兴趣，并且深知就算拿了驾照，我估计还是不会时常开车。老鼐的大伯母就是这样的，当年考了驾照、买了车，却从来没有上过路。老鼐很了解我，看到我一出门就不认路，而且在高速上经常胡乱出主意，他沉痛地说：“出于为我的同胞们的安全的考虑，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开车了，少了很多隐患。”我想想他的伯母，也是不开车的，而且还要几十年坚持住在一个毫无商业设施的、丁点大的乡村，那才是出了门、如果没有个司机，就寸步难行。她那样的都能生活下去，为什么我不能？

上面说过，我不仅不会开车，还不认路，还晕车。上周末出门，我坐在车里，抱怨老鼐转弯太急，晃得我头晕。然后就东扯西拉，说到我一直都不太喜欢坐车。然后我就悠然神往地说：“我只有当年坐三横的车，才不会晕！”
老鼐一边开车一边转过头来看着我笑。同样的话，他已经听我絮叨过很多次了。

这里说的三横，是个人。我小时候，三横承担着我们小镇到县城之间的公共交通任务。在我遥远的记忆里，他好像是当时在两地间纵横往来的唯一一个司机（当然也许不是，不过我只记得他）。他的相貌年龄，我已经全然不记得了。但是我却很牢固地记得他的名字。其实这很可能也不是他的大名，只是个叫来叫去，大家耳熟能详的浑名而已。

三横的车，是一辆三马力的大车。三马力，也就是说由三匹马拉着。那辆车，当时在我看来，威武宏大极了。拉车的三匹马神情威严庄重，目光凛然，突突地打着响鼻，身边蚊蝇环绕，很有众星捧月的帝王气象。
车资几多，我是完全不知道的。但是记忆里，马车似乎很少有很满的时候。 当时，周围的村里人，只是赶集过节才会进城。而且也大多是走路，并不舍得花那么几分一毛的车费的。至于我，却很喜欢坐三横的车。我记得他总是把我从我母亲手里接过，大声说：“甲排甲座！”然后就把我咚地放在他自己的座位旁边的一个小杠子上，正对着右辕马儿的屁股。 于是一路上，我就或者景仰地看着三横威风凛凛地挥动马鞭子，或者看着我前面的马奋蹄摇尾奔跑。有时候，马儿一边跑，一边还能拉屎。我出神地看着，总是觉得它太有本事了。换了我，这样的一心二用，是绝对做不到的。
坐三横的马车，实在是件很惬意的事。可以呼吸新鲜空气，看风景，还能被嗒嗒的马蹄声催眠。我常常被晃着晃着就头一歪睡过去，梦里充满了油菜花和马粪的气味。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悲痛地发现，我坐车的水平，还停留在三横的三马力大车阶段。车越小我越晕，开得越快我越晕。我女儿刚能坐婴儿座椅的时候，也有点晕车，我虽然心疼她，却暗自高兴自己找到了同伴，心想以后如果不想坐车，也可以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可是才几个月的功夫，她坐车已经坐得气定神闲、指点江山、兴高采烈了。我不免郁闷，但是同时又想：这个孩子以后无疑是会顺利考下驾照的，到时候她老妈我如果要去公车不通之地，而她老爸又没空，我也许可以指望她充当司机。

在开车这个问题上，我反正是野蛮人，无药可救了。以后除非万不得已，大概也不会想办法改变。唯一能自我安慰的是：我走路，锻炼了身体。不开车，也省下了很多汽油费，既环保，又经济。假如有一天，没有石油了，地球人又不得不回归到套马拉车、烧柴做饭的时代，我大概能很快适应，比起周围的文明人们，也许会少些无所适从的感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