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灾区5天,我的心灵每天都接受着新的冲击。每天都可以见到生死,每天都能听到长哭,每天都会有新的感悟。】
到《知音》后不久,我就经历了一次记者生涯的巨大考验,也是我人生中最刻骨难忘的一次采访——那就是1998年夏天那场百年罕见的大洪灾。那时我刚到杂志社三个多月,7月下旬,我去了安徽出差,7月30日,我从合肥回到了武汉。那时,几乎大半个中国浸泡在浊浪中,其中尤以九省通衢的湖北省洪灾形势最为严峻。《人民日报》甚至用《武汉头顶一缸水》这样的标题来形容武汉的水患之重。
陈清贫第一个报了名,之后又有几名男编辑踊跃报名。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匆匆跑到雷总编办公室,自告奋勇请求去前线采访。可雷总编怎么也不答应,他说为了安全起见,女编辑不必去抗洪一线采访。
“反正我在武汉就一个人,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我说。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见雷总编不肯答应,我干脆赖在他办公室不走。最后,大概被我缠得没办法,雷总编和胡社长商量后,还是决定让我加入采访小组,我被派往簰洲湾。
武汉到簰洲湾约两个多小时的车程,蒋主席不时和我闲聊几句,她的话在我耳里全都带着回声。在强打精神和蒋主席闲聊的背后,我的偏头痛像暴雨来临前的乌云,一点点加压,一点点沉重。
车到嘉鱼县,当地妇联干部严姐将我领到招待所,让我先休息一下。我心想:这个时候在招待所休息,简直天理不容啊!我坚持要下簰洲湾。严姐说,现在没车了,况且天也快黑了,下去不安全,还是休息一夜,明天再去不迟。“招待所里还住着几位舟桥旅部队的官兵,明天一早,你可以乘他们的车去簰洲湾,怎么样?”听严姐如此一说,我也安心了。况且,此刻我的头痛已经发展成了疾风骤雨,当务之急是要休息好,才能保证第二天的精力。因为头痛,我没吃晚饭便倒头就睡。严姐不放心,还是给我找来了去痛片,我吞了两颗后昏沉沉睡去,夜里感觉浑身燥热,我明白是发烧了。全身无力,只能继续昏睡。
第二天清晨,高烧奇迹般退去。但喉咙有些痛,我用镜子照照喉咙,发现溃烂一片,白的白,红的红,煞是可怕。我去招待所食堂买了一碗稀饭,每喝一口,就像一把刀子从喉咙口刮过,痛得刺心。可是没办法,为了接下来的体力,我必须强迫自己喝下去。
严姐一早赶到招待所,她见我病成这样,劝我在招待所里休息,或是回武汉去医院看病。可这是我第一次采访啊,我怎么能当逃兵空手而回?我大把地吞下消炎药,然后整装待发。
湖北舟桥旅部队的一位参谋长就住在我隔壁。一早起来,我就央求他带我去灾区。这位参谋长一脸严肃:“不行!那里太危险,你一个女孩子,不能下去!”
我只能不顾面子地软磨硬破。“如果你们不带我下去,我这回就算白来了,我回去无法向单位交差,求求你们吧!我保证一切行动听指挥。”也许见我可怜,也许见我决心太大,这位参谋长最后还是无奈地点头同意。
那是我至今都无法忘怀的悲壮刻骨的一幕:冲锋艇在洪水里突突地行驶着,我穿着橘红色的救生衣,头戴草帽,三名战士满脸肃穆,紧盯着水面,浑浊腥臭的水上漂浮着各种动物的尸体,有些动物的肠子都漂了出来,惨不忍睹。水面上不时掠过一座座房屋的顶,那些十多米高的杨树如今也只剩下一米来高的树梢,有几只大难不死的鸡凄凉地蹲在树梢上。我对战士们说:“我们把鸡救回去吧。”他们摇摇头:“不可以的,它们身上现在沾满了细菌病毒,带回去就是祸害。”那几只可怜的鸡蹲在树上,目送着我们从它们身边掠过,眼神充满哀伤。
冲锋艇开到溃堤的地方时,速度明显减慢,我听到冲锋艇上有一位战士小声地喊起了“杨德林”、“叶华文”的名字,声音低沉哽咽。我问他们在喊谁,他们说:“是我们牺牲的战友的名字,希望他们能听到呼唤,漂浮起来,好把他们带回去……”我浑身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他们……怎么了?”
“1号夜里,簰洲湾险情突发,他们赶来营救群众,没想到半路遭遇溃口,他们和军车一起全被冲进了水里,淹没在了沙土中,再也没有出来……”一个战士小声说。我头皮一麻,眼泪止不住地滚落下来。我实在难以相信这一幕——也许,就在我们的冲锋艇行驶过的水面下,一个年轻的生命已被泥沙掩埋,我们不知道他的故乡在哪里,但从此,他的故乡在这里。
此刻,水面上阳光普照,水面下,英魂缱倦。我情不自禁地望向水底,混浊、肮脏、深不可测,什么也看不到。但我相信,他们真的在这里。
“杨德林、叶华文,你们出来吧,我们带你们回家……”战士们一边小声地喊着战友的名字,一边哭泣。在这个世界上,可能再也没有什么呼唤比这更凄凉刻骨,更让人揪心落泪的了!在我们的冲锋艇驶过的水面下,在深深的泥沙和军车的掩埋下,那一个个年轻英俊、生龙活虎的战士已经一去不返!他们再也听不到战友深情的呼唤,再也不能给心爱的女孩写情书,再也不能回到父母身边享受天伦……在我们的脚边,放着几只长方形的塑料袋,那是准备包裹牺牲的战士们用的。我多么希望它们不能派上用场,又多么希望它们能够派上用场。
更刺痛人心的一幕,是在一辆打捞起来的军车那里。那辆侧翻着的军车里灌满泥沙,在驾驶室里,赫然躺着一条未拆封的“红金龙”香烟。一位正在现场的部队领导哽咽着向我介绍:“这是八一建军节那天,上级领导慰问部队时给战士们发的,战士们没舍得抽,说是要圆满完成这次抗洪抢险任务后才抽个痛快,没想到,他们永远也抽不上了……”话音未落,这个铮铮铁汉已经忍不住泪流满面。
现场的一幕幕让我的灵魂一次次地震颤不已,如果不是这份工作的使命,我也许根本不会有机会接受这次灵魂的洗礼。几个小时前,我还为头痛和喉咙痛而“痛不欲生”,可是,在这场悲壮的战斗里,我的这点病痛与那些为抗洪牺牲的官兵比起来,是多么的微不足道。生命的伟大与渺小,要看生命的行进与终结方式。生命终结在战场,这是哀痛中的荣耀,也是悲伤中的骄傲。
晚上回到招待所,才发觉喉咙疼痛加剧,揽镜自照,发现咽喉深处一片白点。严姐赶过来看我,她仔细查看了我的喉咙,忽然惊呼:“会不会是白喉?你今天去了灾区,现在灾区病菌繁殖极快,加上你本来已经生病,抵抗力弱,病菌趁虚而入,导致你的病情加重……白喉这种病发起来比较严重,你还是赶紧回武汉的医院治疗吧……”
就这样做逃兵?我使劲摇头。“反正这病死不了人,我一定要完成任务才回去。”我一边说,一边将严姐带来的各种消炎药往嘴巴里塞,严姐吓坏了,说没见过这样吃药的。我开玩笑说:“这么多的药,应该总有一种药会起作用吧!”
谁知,这天夜里,高烧再次袭来,浑身滚烫,我挣扎着下床去卫生间冲凉,差点摔倒在卫生间。
第三天早晨,喉咙依旧剧痛,我还是忍痛去招待所食堂喝了一碗粥。然后去灾区采访灾民。
簰洲湾6岁女童江珊是这次洪灾中的幸运儿,她在那个水怪狰狞、浊浪滔天的恐怖暗夜里,勇敢地爬上一棵大树,紧抱树干整整8个多小时,直到天亮后被营救人员发现,方幸免于难。当我见到这个孩子时,我再次为这个大难不死的孩子的顽强生命力而唏嘘和感叹。
这个脑门大大的小女孩,可能因为连续被记者追着采访,已经一点也不畏惧陌生人了。她站在我面前,带着点顽皮和好奇。无论我问什么,她都笑嘻嘻地回答,没有一点害怕和悲伤。也许她还没意识到,在这场洪灾中,她的妈妈、奶奶和两个姐姐永远地去了。当我问到她,最后一次看到奶奶是什么印象时,刚刚还笑嘻嘻的小女孩忽然噤声了,接着,眼泪挂上了脸颊,我十分后悔问了这个刺痛幼小心灵的问题,但是为了工作,我不得不狠心“逼问”……小江珊是眼睁睁看着奶奶被水冲走的,奶奶原本与她爬在一棵树上,但奶奶毕竟老了,在洪水的冲刷与浸泡中早就没了力气,就在江珊喊奶奶再往上爬一点时,一个浪头将奶奶卷进了水中……
我无法想象,这残酷而悲痛的一幕会在一个6岁女童的幼小心灵里刻下怎样的烙印?灾难是残酷的,更残酷的是灾难留给我们精神上的后遗症。
灾区5天,我的心灵每天都接受着新的冲击。每天都可以见到生死,每天都能听到长哭,每天都会有新的感悟。在灾难面前,人类可以遭遇血肉横飞、生灵涂炭、灰飞烟灭,但有一种力量会天长地久、生生不息——那就是活着的信仰。在死亡面前,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值得珍惜。这次灾区之行,让我感受到了生命的重量,感受到了记者职业的分量。
5天后,我从簰洲湾回到了武汉。单位同事们一看到我,就惊讶地说我又黑又瘦。陈清贫也回来了,他去了当时最危险的公安县,被围困在水中7个小时,差点就“光荣”了。后来我才知道,单位领导为了我的安全,才将我安排到已经溃堤、但与其它洪区相比却相对“安全”的簰洲湾。其他几位男编辑也去了不同的洪区,采编回了不少感天动地的好素材。
很快,《簰洲湾,英勇悲壮的簰洲湾》一文发表在了1998年《知音》第十期上。当我读到亲自采写的内容,依然会泪流满面。
当年,我和陈清贫都被武昌区人民政府评为抗洪抢险先进个人。
这段特殊的采访经历成了我编辑和记者生涯中最最难忘的一次。这也是一次成功的磨练。
彼时彼刻,估计你也会如此选择啊,呵呵
谢谢五哥!
在生死面前,人的灵魂是最易震撼的。
可敬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