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虽然我头顶着红纱巾,却感觉人们的目光早就透过纱巾,火辣辣地刺在我脸上,让我难堪和狼狈极了。怒气在我心里升腾!】
川在家里休息了一个月就上班了,虽然他的腿还有些一瘸一拐,但并不影响他骑自行车,单位也暂时安排他做一些轻松的后勤工作。在家休息的那一个月里,川由于只吃不练,过得又白又胖。
到上海打工三年,我和川都没有回过一次家。一是因为经济拮据,二是因为没有勇气。眼看1994年的春节即将来临,我和川又到了犹豫不决的时候。
就在春节前几天,我的身边发生了一件极为悲惨的事情——厂里有个名叫陈花娇的四川打工妹,有天晚上,她加班到11点才回家,没料到,在骑自行车横穿厂门口的公路时,被一辆超速行驶的大货车当场撞死,而肇事车趁着天黑逃之夭夭。陈花娇的死,让我领悟到了生命的无常与脆弱,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的生命能延续多久,不知道在生命戛然而止时会有多少遗憾留下来。她的死,也让我学会了珍惜很多东西,比如生命和亲情。
我回家和川说起陈花娇之死,并告诉他,我想回家过年了。川叹息着说:“我从电线杆上掉下来之后,就想过生命无常,在我们的有生之年,一定要对父母尽孝,否则会落下一辈子的遗憾,我也早就想过该回家过年了……”
于是,1994年春节前两天,我们终于挤着沙丁鱼一样的火车回到了老家。三年过去,虽然不是衣锦还乡,但也算体面地回来了。我们给双方的父母买了很多礼品,也给各自的亲友带了一些礼物。虽然花掉了我们差不多一年的积蓄,但依然很开心。初次回家的心情是很激动的,不知道家乡变得怎样了。村里人还记得三年前我和川的“私奔”吗?人们还会笑话吗?近乡情怯,每接近家乡一步,就觉得心跳增强了一分。
下了火车,我们先乘坐汽车到市郊,然后再叫了两辆摩托车,每辆5元钱,我和川一人乘坐一辆,“突突”地往我们的村庄飞跑。路还是那条路,还是那么坑洼不平,还是一会儿“高山”,一会儿“大河”。可能前两天刚刚下过雨,路上的低洼处还结着冰碴和泥水,而大石块和小石子依旧洒满路面,一切和三年前一模一样。因为这条路,回乡的热切的心情一点点被吹凉了。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风云变幻,我的家乡依然蓬头垢面,没有换上新鲜的面容。
远远地看到那座让我爱恨交加的山了,三年不见,它越发矮小了。周边的楼房倒是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可见村人倒是富裕了。
摩托车经过山口时,我看到山已经深深地凹陷进去,满目疮痍,心里蓦然涌起一阵酸楚的感觉。曾几何时,这里留下我太多的爱恨啊。摩托车进了村子,有过路的村人用惊讶的眼神看着我们,我们还没来得及招呼,就擦肩而过了。
回到家,父母显得很激动,三年未见,亲人间反而多了一些客套和拘谨似的。一会儿帮我们递板凳,一会儿帮我们倒茶,然后就坐在我们面前,用从未有过的“亲切”神态听我们说话,反而让我有些不适应。妹妹显得成熟安静多了,一直用羡慕的眼神看着我。我和妹妹经常通信的,她在信里曾说过,也想去上海打工,这次回来,我就是准备带她去上海的。
而我的爸爸妈妈明显的老了,除了一如既往的消瘦,才五十多岁的他们已经有了半头花发,那白色的部分还不是全白的,而是灰黄色的,就像贫瘠的土地上长出的青黄不接的庄稼,长期的营养不良加上时光的摧残,一片枯萎之色。看着让人心痛。
川把给我父母的礼物一样样拿出来,我父母都爱抽烟,所以给他们每人买了两条烟、每人两套内衣裤、保暖鞋、软糖等等。当然,给川家的也是一模一样的礼物。父母一边埋怨我们“瞎花钱”,一边喜滋滋地接过去,一边又把目光瞄向另外的包。这就是我最真实的父母。
本来这次回来,仅仅是过年而已的,没想到,母亲却在我和川刚喝两口热茶后,说出一句让我们尴尬不已的话:“你们也老大不小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干脆就把事情办了吧,省得村里人老嚼舌头。”我和川不由得面面相觑。
在我们老家,拿结婚证不是结婚,只有举行一个通俗的乡村婚礼仪式,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结婚。可我们这次回压根没打算举办婚礼,所以和川犹豫了好一阵。但是看着父母眼巴巴的眼神和他们日渐衰老的面容,真的不忍心拂逆他们的意愿。川只好嗫嚅着说:“我回去和家里商量一下吧。”
川的父母自然不会反对的,他们也一直求之不得我们早点结婚,再生个“一儿半女”,他的妈妈就安心了。其实,我对结婚这事根本不上心,川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为了双方家长在村里的“面子”问题,我们不得不遵从父母的意愿——结婚。
“婚礼”的日子定在正月初四,因为我们初七就要回上海,初八上班,时间仓促,根本来不及准备。再说,所谓婚礼,也就是请两家的亲友吃顿饭而已。我家满打满算,也就两桌的亲友。父母本想“隆重”一下,毕竟我是家里的长女。但我觉得没必要,我不喜欢张扬,不喜欢复杂,不喜欢应酬,不喜欢折腾,事情越简单越好。妹妹建议我和川去市里拍套婚纱照,我也觉得没必要。至今,美轮美奂的婚纱对我而言,依旧是一片梦中的风景。
因为川在老家没有房子(虽然他家造了一栋两层楼房,但他的父母早就言明这是为他的弟弟所建),所以,我们只好暂借他弟弟楼上的一个房间作为我们的“新房”,我也没有任何意见,毕竟,我们不会在家里呆太久。
婚礼之前,婆婆给我1000元钱,说家里困难,只能给我这点钱,让我买几件衣服和鞋子。我爸妈得知婆婆只给我这点钱,感到有些不爽,心理很不平衡。我爸妈的理由是:我的公婆家有三个儿子,大儿子结婚时,父母给他们盖了三间大瓦房,还打了满房家具,体体面面地把媳妇娶回了家;小儿子虽然还没结婚,但楼房也造好了。唯独川在家里连一间房间都没有,而且我们结婚他们只给这点钱,是不是太看不起我们娘家人了?
我只好劝父母:“我们以后肯定不会再回农村生活了,要房子干什么?川虽然没房子,但却有一个铁饭碗,这比他们兄弟俩幸运多了,别计较了……再说,我们家也没什么陪嫁的啊,这样也算两平了……”尽管父母心里不舒坦,但在我的一再劝说下,总算消了气。我去街上买了一双红皮鞋和一身深红的套裙,给川买了一件新羊毛衫和一双新皮鞋,这就是我们的“新婚”行头了。
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如果是本村男女结婚,在“婚礼”当天早晨,新郎家必须请几个精壮汉子做“轿夫”,和几个女性亲友一起前来迎亲。然后“轿夫”将头顶红纱巾的“新娘子”从家里背出去,然后绕村一周,再背到新郎的家里去。新郎家会在门口放个筛子,让新娘子站在筛子上,据说这样是为了压一压新娘子的坏脾气,但又不能让她的脚沾地,然后再由新郎把新娘子或抱或背到新房里去,婚礼就此结束。当然,在此过程中,鞭炮会一直放个不停,迎亲队伍中的女性亲友会不时地往地上撒糖、撒烟,吸引大人小孩前来抢夺,气氛会很热闹。所以,迎亲队伍后面总会跟着很多看热闹的大人小孩,一路喜气洋洋地追随到新郎家,一般情况下,还会闹洞房。
相比之下,我们的“婚礼”只能算是一个寒碜的游戏。当天早晨,川家请来的“轿夫”(我们村里有名的“轿夫”王二哥)和一行人来到我家迎亲,我妈像所有嫁女儿的母亲一样,在我的床头哭哭啼啼。姑妈和其他几个亲戚也在房间里,红着眼圈,不时叮嘱我几句类似“三从四德”的古训,偶尔也有几句现代的祝福之语,可当时的我完全没有做新娘子的激动和喜悦,好像这是一个我不得不完成的无聊的程序和仪式,只有完成了这个程序和仪式,才可以让两家父母安心,而我也总算完成了一个做女儿的起码的孝心。这一切,我是为他们做的,并非为了我自己。所以,这一天对我来说十分平常,心情也比较平静,我只希望这个“游戏”快点结束,两天后,我就从这里逃之夭夭。
我该“上轿”了,我盖着大红头巾,屈起双膝,趴在了“轿夫”王二哥的背上,双手揽住王二哥的脖子,王二哥的双手便紧紧地托住我的双膝,就像“猪八戒背媳妇”一样背起我,一阵鞭炮鸣响,我就被一群人簇拥着,“浩浩荡荡”地绕村一圈,然后往川的家走去。妹妹和三叔家的表妹做我的伴娘,她们紧跟在我的后面,送我去婆家。
这天是阴天,并且下着小雨。听老人说,女孩出嫁这天下雨,未来的路将不太好走。在这个阴沉的雨天出嫁,让我对未来的日子产生了一丝忧虑。
平时,我家和川的家的直线距离大概也就200米吧。可因为要绕村一圈,所以路程就显得有些漫长了。我猜想王二哥背我的样子一定越来越狼狈了,因为我已经感到了难受,感觉自己快要从王二哥的背上掉下来了。旁边有个人问王二哥要不要换着背一下,王二哥喘着气说“不用”。然后,他停下脚步,用力把我往上攒(读cuan)了一下,我也就势往上攒了攒身子,这下舒服不少,王二哥又迈开大步往前走。
终于到了川的家门口,鞭炮早就热闹地响了起来,王二哥把我放在筛子上,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接着就该川来把我抱进屋子了。可是,我像个傻瓜一样乖乖地站在筛子上,川却迟迟没有出现。我听到有人在大声喊他,让他下来背新娘子,可我却听不到他的应答。我明显感到周围有很多看热闹的村人在嘻嘻哈哈地议论着什么,让我感觉自己就好像被人参观的动物,无奈而窘迫地接受着别人的围观和指点,而且无路可逃。虽然我头顶着红纱巾,却感觉人们的目光早就透过纱巾,火辣辣地刺在我脸上,让我难堪和狼狈极了。怒气在我心里升腾!川在干什么?怎么迟迟不来接我?故意晾我是吗?他怎么能这样?今天好歹是我们“结婚”的日子,他怎么能如此不给我面子?故意让人看笑话吗?我真想掉头就走,回家去!如果不是妹妹扯住我的衣袖,只怕我真的会拂袖而去!至于后果,我不会去想!此时此刻,我终于理解了,为什么以前总是听说有些新娘子到了婆家门口,会一脚踢掉筛子,径自冲进房间的。因为这样的等待和围观,实在太让人太难堪和狼狈了。
川终于从屋里出来了,还慢吞吞的。他一路走还一路嘟囔着:“她自己为什么不能上去?”旁边有个他家的女亲戚喝斥他:“这是规矩,哪有新娘子自己走进门的?”如果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果今天不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如果不是考虑到父母的面子,如果不是……我想我一定会发作的!我真佩服我当时的忍耐力!
终于,川将我背进了我们的“新房”,迎亲的队伍也散了,房间里只剩下妹妹和表妹,还有川。我再也忍不住,一把掀掉头巾,怒气冲冲地问他:“你刚才干什么去了?把我晾在下面好几分钟,故意让人看笑话是吧?”而他的回答差点让我发疯——他居然说:“我刚才在睡觉,没听到别人喊我,昨晚和几个兄弟打牌,很晚才睡……”我那个气啊!看着他睡眼惺忪、还略显红丝的眼睛,刹那间,我真的感到一阵悲凉——这就是我的“婚礼”吗?虽然它看起来简单,但至少也是我们人生中的大事啊!即便是做给别人看,但至少也得尊重对方吧!你能体会到我刚才被人围观的难堪和窘迫吗?
我真的太难过了!照理,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里,我应该隐忍和宽容的,但我心里积压了太多的委屈和难过,我需要发泄。我哭了,妹妹和表妹也哭了。在这个喜气洋洋的日子里,在我做“新娘子”的这一天,我哭得痛不欲生。我在家里和妈妈分别的时候没有哭,却在婆家、在我的“新郎”面前哭了,我到底为什么而哭呢?我说不清楚,就是想哭。心里好像囤积着一座委屈的冰山,终于被今天的怒火点燃融化了……
之后,川也没有为“婚礼”那天的怠慢向我道歉,他依然固执地认为自己那天没有错。而我,却因为这天他无视我的尊严、伤害了我的自尊心、并且拒不认错而久久不能释怀。
结婚是人生大事,竟然可以这么对待!
冥冥之中,都是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