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借钱和骗钱本是两回事,但欠钱不还和骗子又有多大区别呢?】
时间悄然滑过了1996年的门槛。电脑、网络、E-mail等新鲜而陌生的词汇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各种文化补习班也如雨后春笋一样在街头巷尾挂起了牌子。我也渐渐惶惑不安起来:我连26个英文字母都不认识,如何去接触这些洋玩意?虽然我天天写服装流程工艺单,把字练得像模像样、龙飞凤舞,但是,仅有这些是不够的。我越来越感到知识的匮乏,越来越感到自己慢慢地变成了一口枯井,当然这和自己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有关。如不赶紧充实自己,也许很快就要被飞速发展的时代淘汰了。
我经常和川讨论这个话题,我们都对未来深感忧虑。此时,下岗的浪潮在全国各地此起彼伏,听说他们单位也正在考虑裁员,他们那批农转非的幸运儿,此刻个个人心惶惶,川的心情也是沉甸甸的。多年的“温水煮青蛙”的效应,早已在他们身上种下了可悲的恶果——他们这批农村孩子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跟不上改革形势的需要,也没有后台,如果下岗,他们将首当其冲。
那时候,由于工作需要,川经过专业培训,拿到了电工中级证书。但我觉得这还远远不够,应该再多学点其他知识,可他除了对健美一往情深,对其他事情都不感兴趣。他的最坏打算是:大不了去街头修自行车。
可我是个不安于现状、也不允许自己落后的人,我想要把曾经没能读过的书补回来。我打听到复旦大学设立了“新闻专业”的成人自考夜校,立即去报了名,然后把12门课的课本全买齐,花了200多块钱,却一点都不后悔。我把那一堆沉沉的书抱回家,一本本翻看,那些《中国通史》、《新闻概述》什么的看得我头昏脑胀。川说:“你只读到小学毕业,现在直接读大专课程,能跟上吗?”我也知道困难重重,但我还是想试试看。
白天要上班,晚上要听课,我的时间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每天下午五点半一下班,我便风风火火地骑车回家,拿上书就往车站赶,一路走一路啃从单位食堂买来的馒头。复旦大学在上海杨浦区的五角场,我住在宝山区的月浦镇,间距近两个小时的车程。学校晚上七点半开课,如果顺利,刚好可以赶上听课。晚上九点半下课后,再坐车回家,往往已经11点多。回家后还要整理笔记,还要见缝插针地抓紧时间背书。那几个月,就是这样熬过来的。
第一次考试,因为没把握,我先报考了两门课,没想到《新闻概述》我只考了63分,勉强通过。还有一门课只考了59分,没拿到及格证。有个同学为我抱不平:“评分的老师也真是过分,差一分都不帮你。”我心里也很沮丧,仅一分之差,就要从头再来了。难怪有人说走自学考试的路,简直要脱一层皮。但我依然为自己成功地过了第一门功课而欣慰,毕竟是一个良好开端。即使我每次考试只过一门课,那么一年两次考试就能过两门,12门课我用6年就可以拿下了。我依然信心十足。
1996年夏季的一天,上海人民广播电台《海纳百川》栏目的编导陆兰亭老师辗转找到我,邀请我去电台做一期直播节目。她是从《新民晚报》的夏连荣老师那里知道我的故事的。可我从来没有做过直播节目,怕自己紧张,言不达意,影响节目质量,因此犹豫不决。但陆老师不断鼓励我,说主持人会引导我,与我对话,我只需一问一答,不会有问题,我这才斗胆去了。
于是,我硬着头皮去电台做了一期《海纳百川》的直播节目,没想到,这期节目做得非常成功。半个小时的直播时段内,导播间的电话一直响个不停,无数打工仔打工妹打来电话,与我交流打工路上的酸甜苦辣。节目结束后,陆兰亭老师笑着告诉我:“小赵,今天打来的电话特别多,很多电话都没能接进去。你的经历在上海三百多万的打工族里,太有典型意义了。刚才,我们电台的老总听了你的直播,特意打电话给我,让我邀请你做我们节目的特邀嘉宾,每周日上午来做一次节目,好吗?”这真是个意外惊喜。我一口答应。
从那之后,每个周日上午10点,我便准时出现在了上海人民广播电台《海纳百川》节目中,通过电波,与上海三四百万的打工族们倾心交谈。正是做这档节目,使我结识了很多与我一样飞翔在上海的天空下的“天涯同命鸟们”。如:河南的张旭贵、申明坤,江苏的毛毛、王健、吴良安,四川的陈静梅,安徽的张振等人。我的视界骤然开阔。这批打工族里,也不乏佼佼者。
其中,在宝钢冶金建设公司上班的申明坤是《新民晚报》的特约通讯员,名字经常在《新民晚报》上出现;吴良安是一位书法爱好者,曾获得过很多书法奖项,后来自己在上海创办了一所书法学校;陈静梅喜欢做生意,之后成了百万富姐;王健在上海成立了一家花木园艺公司,生意十分红火,身价千万;张旭贵成了宝钢进冶金建设公司的建设尖兵,劳动模范……和他们相比,我只是个非常普通和一般的打工妹。
不过,打工族也是良莠不齐。至今我仍刻骨铭心地记得我被安徽老乡张振骗去2000元钱的事情。我和张振(又名张厚余)是在上海市闵行区群艺馆结识。当时,群艺馆馆长张老师办了一份《打工者之家》的报纸,每月一期,专门刊登一些打工族写的诗歌、散文、小说或摄影等,我也在上面发表过文章。张老师还在群艺馆不定期举办文学讲座活动,我在一次文友聚会时认识了张振。张振家在安徽金寨县,由于是安徽老乡,我们一见如故。张振一再邀请我去他的公司玩,说可以唱免费的卡拉OK,但我因对卡拉OK不感兴趣,所以从来没去过。
有天下午,张振又给我打来电话,说他们公司当晚有活动,邀请了很多嘉宾,非常热闹,他也邀请了张旭贵和申明坤等人,希望我不要错过这次机会。实在推辞不过,我和同住月浦镇的张旭贵、申明坤约好,下班后一起去了张振的公司。
谁知道,这个所谓的某电子公司,其实是个传销魔窟。可我那时根本没有接触过传销,也不知道此为何物。张振见我们来到,一边殷勤地给我们倒茶,一边将我们介绍给他的主任认识,还让我们在一个本子上签名。之后,我们就被带到一个密封的大房间,里面已经聚集了几十人,台上有人在讲着什么。房间里空气混浊,灯光昏暗,我硬着头皮在房间里站了一个多小时,渐渐感到头晕发胀,凭感觉,我知道偏头痛又要发作了。我想离开,但发现门被锁住了。
好不容易捱到讲课结束,我什么也没听进去,耳朵里“嗡嗡”作响,出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大房间,我马上就想回家。张振却满脸堆笑,鼓动我们三人买一台他们公司的产品——一种类似于卡拉OK机的产品,它当时有个洋名,我没记住。张旭贵问多少钱?“这是高科技产品,刚从国外进口到中国,原价一万多,现在买可以打折,才9800元。”张振轻描淡写地说,“如果你们购买了这个产品,就成了我们公司的会员,以后,如果你们再介绍其他人来购买此产品,每台机器你们可以拿到百分之十的提成。想想看,如果你一个月介绍5个人买了这台机器,每台就可以拿980元提成,980乘以5,一个月就是4900元,比你们的上班收入强多了吧……”
可我们三人依旧没有购买的意思。申明坤直截了当地说:“我们根本没带这么多钱,存款也没这么多,这么贵的东西,我们买不起。”张振无奈地看看我们,想了想,又提出一个建议:“那这样吧,要不你们先付几百块订金,以后再分期付款,怎么样?”可我们三人依旧摇头。
一直磨到夜里11点,我们才得以脱身。一出门,张旭贵就对我说:“这个公司绝对不走正道,以后最好也不要跟张振来往了。”我和申明坤使劲点头。
又一个周日下午,我从电台做完节目后,直接去了闵行群艺馆,参加下午的一个文友聚会。这次,我又碰到了张振。他看到我,就将我叫到一边,吞吞吐吐地说:“赵美萍,你能不能借我一点钱?我想先自己买一台公司的机器,算自己的业绩,不然我就被炒鱿鱼了。如果熬过了这个月,我就是正式员工了,就有底薪拿……我本来想向家里要点钱的,但我爸爸又得了癌症,我想赶紧多挣点钱,给我爸爸治病,所以我才这么着急……”说着说着,他低下脑袋,差点都要哭了。
我吃惊极了,没想到他遇到这么大的不幸,家里再穷不要紧,可怕的是有病。不是有人说过吗——没什么,不能没钱;有什么,不能有病。想当年,我母亲生病的时候也因没钱治病,而饱受病痛折磨。可我也没那么多钱借给张振,最后我答应借给他3000元,他答应三个月后还给我。“那时候,我应该会晋级到主任了,光底薪就有1500元。”他说。
回家后,我和川商量借钱给张振的事情,但我没说他是为了买机器,而是说他借钱给父亲治病,川没有异议,将存折拿给了我。取出3000元后,我们的存折上只剩下三位数了。下一次我再去闵行时,将3000元钱直接送到了张振和他未婚妻的租房。张振的未婚妻让他给我打一张欠条,我傻乎乎地说:“我们是老乡,干嘛还打欠条啊!我相信你们。”张振也没有坚持要打欠条。我没想到,我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就这么有去无回。
直到一年后,我因参加《知音》杂志社的笔会,要去新马泰旅游,需要钱用,可我几次找张振要钱,他都一直躲着我。无奈之下,我去找他的未婚妻小王要钱。小王也很无奈,说她一定会敦促张振尽快还钱。在我锲而不舍的“追债”下,张振最后还给了我1000元钱。而剩下的2000元,再也没能要回来。张振后来离开了那家公司,停了呼机,也不再去闵行群艺馆参加文友聚会,原来的租房也人去楼空,仿佛从上海蒸发了一样。很久后,我听一个文友说,张振回了老家安徽金寨县,在天堂寨景区承包了一个饭店,至于结果,我至今不得而知。
如果说,骗人者可恨可恶,而被骗者则可悲了。张振的骗术并不高明,他只是利用了我的善良和同情心而已。更可悲的是,我并没有吃一堑,长一智,在以后的日子里,我还继续被骗过。每一次被骗钱,都是别人说家中有人患病,急需筹钱救命。因为只有这个理由,最能打动我。借钱和骗钱本是两回事,但欠钱不还和骗子又有多大区别呢?
我不知道张振如今在哪里高就,也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欠我2000元钱。但我相信,即使他现在过得丰衣足食、飞黄腾达,在他心里,始终装着一笔沉甸甸的良心债——如果他还有良心的话。
善良的人总会被没良心的骗,吸取教训就好了。
估计,你现在也那样,呵呵,别再被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