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命运好像喜欢跟人玩捉迷藏游戏,当你快要对某个人或某件事失去希望的时候,它又向你露出一个暧昧的笑脸。】
手术进行到11点多钟,母亲终于被推了出来。谢天谢地,她还活着。只是腹部多了一条长长的伤口,同时还多了一个胆液引流袋,母亲被切除了大半个坏死的胆囊。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在医院里陪着母亲。病床上的母亲像个纸人一样不堪一击,医生最担心的是会有并发症夺去母亲的生命。7月酷暑难熬,母亲的病房里住着四个病人,没有电扇,那年头更没有空调,病房里蚊子奇多。我每天形影不离地守候着母亲,倒屎倒尿,擦身洗脸,打扇驱蚊,晚上就坐在凳子上,趴在母亲的脚头眯一会。医院食堂的饭菜不仅贵,而且量少,我每顿只能就着家里带来的咸菜啃一个馒头。母亲吃我用小煤油炉煮得软软的面条,偶尔放几片猪肝,或是小鲫鱼熬的汤。
在医院里,最令我揪心和伤脑筋的是,那个胖胖的护士长隔三差五就把我叫到走廊上,要我补交药费,否则就停药。停药对一个病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很明白。做完手术后,我接到过医院下达的三次病危通知书,随着通知书一起下达的,还有医院财务室催交药费的通知单。每次捧着这些烫手的通知书,我欲哭无泪,只能厚着脸皮一遍遍求医生:先救我母亲,钱一定会补齐!
母亲住院的那些日子,我们一家人都有分工,我在医院照顾母亲;继父在家一边上班一边想办法借钱;妹妹正好放了暑假,天天换我去破碎机上拉翻斗车。妹妹曾在医院服侍了两天母亲,结果被母亲骂了回来,她太小了,连帮母亲翻身的力气都没有。妹妹生性胆怯,连母亲的吊针打完了也不敢叫护士来换。所以只能让我陪在医院里。
家里最累的要数继父了,干体力活容易,但借钱就是万难了。所以,我每次看到继父来医院,从贴身口袋掏出被汗水浸湿的钞票时,我就眼眶发涩。钱是借到了,可何年马月才能还清呢?
让我没想到的是,就在我母亲出院那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也回来了。那天,我和继父拉着板车,把母亲从医院接回了家,我们刚把母亲在床上安顿好,坐到堂屋里休息一下。忽然,面朝路口的继父大声与人打招呼:“你回来啦?回来忙双抢吧?”一个声音随即回应:“是啊,呵呵,大伯你还好吧……”声音如此熟悉,又有点陌生,带点普通话口音。我下意识地探头一看,马上心跳如鼓——居然是川,提着一个黑色行李包,风尘仆仆地站在路口。如果我们再走晚一点,或许在路上就能碰到了。
见继父和他说话,他干脆拐向我家,放下行李,很懂事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递给我继父。我继父惊讶地看着手里的烟:“红双喜啊?这要卖不少钱吧?”继父大半辈子没有出过远门,对在外面工作、见过世面的人有一种天然的“敬畏”,哪怕是他从小看到大的、以前并不怎么在意的川。继父话多,也不顾川还没先回家,就在门口拦着和他聊天。
当时我也在家,站在屋子里,远远地看着站在门外笑容满面的川,不禁有些恍惚。上海真是个养人的好地方,他不仅皮肤变白了,身体健壮了,个子似乎也长高了一些。天然的卷发理得很短,显得很精神。他穿着白色短袖衬衫,米色休闲裤,黑色皮凉鞋,那么干净、明亮、阳光。短短的一年多时间,他似乎成熟了不少。言谈举止间少了许多以往的粗野,而多了一些稳重。他也看到了躲在幽暗屋子里的我,向我笑笑。我只好走出来,问了声:“你回来啦!”他点头:“我妈写信去要我回来双抢,我要不回来,她又要发脾气了。”我似乎第一次发现,他的牙齿居然是那么白。一年多的时间,我们好像都改变了不少。我们都长大了,懂得了用眼神含蓄地看一个人,而不透露半点心事。
我妈在床上听到川的声音,也用微弱的声音和他打招呼。川进了房间,看着病床上的妈妈,吃惊地询问我妈患了什么病。继父好似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抢着把母亲治病的过程说了一遍,川一边听,一边叹息。继父依旧一个劲地哀叹着:“穷人生不起病啊,她妈这一病,家里一团糟不说,还欠下一屁股债,这辈子怕都还不了……”我不满继父的唠叨,川又不是专门来听他的牢骚的。于是我对川说:“你刚下火车,肯定很累,赶紧回家休息吧。”他点点头,顺手提起行李,说了声:那我回去了。
“你再来玩哦。”继父一反常态的热情。他笑着答应了。
他的回来,对我来说是个意外的惊喜,但是,我已经不敢把自己和他画等号了。如今的他是那么干净阳光,前途明亮。而我,依旧像一根狗尾巴草,并且是一棵被压在生活巨石下的狗尾巴草,枯黄、卑怯,对未来不敢有任何奢望。
第二天,我和继父在稻田里忙了整整一天。晚上,吃过晚饭,我在小屋里洗澡,忽然听到隔壁有人和继父在说话,细听,居然是川的声音。他居然又来我家了?为什么?等我洗完澡,去了堂屋时,他果然坐在小板凳上,和继父在聊天,继父又在抽他的“红双喜”。
见我过来,他憨憨地笑笑,我也笑笑,然后我进房间帮妈妈擦洗身子,他和继父继续聊天,他聊在上海的所见所闻,聊他的工作。他说被分配在宝冶行政处后勤木工组,每天上班八小时,一点也不累。他说他爸爸原来是宝冶物资处车队的队长,可惜他不会开车,否则也会被分到车队去了。他还说他现在在练健美,难怪看到他的肌肉那么结实呢。我在房间里一边帮母亲擦洗,一边侧耳听着他和继父的闲聊,心里充满羡慕和惆怅。在他的叙述中,上海,也在我心中逐渐明晰成了一座天堂——这是一座繁花似锦的城市,那里盛产金钱和快乐,生活在那里的人们骄傲自豪,幸福安详。什么时候,我能去“天堂”看一看呢?
帮妈妈擦完身子后,我就回到了小屋,妹妹在母亲的房间里看电视(在我十六岁时,家里也添置了唯一的电器——一台二手十四寸黑白电视),我从枕头下拿出日记本,开始写日记。“他回来了,现在正在堂屋里和继父聊天。”从我十四岁开始写日记以来,哪怕经过了小王木匠和金狗的朦胧“爱恋”,我也没有停止过写川,自始至终,他都是我日记里的主人公。之前,写的都是对他的暗恋。他去了上海之后,暗恋变成了思念,还有对比。无论小王还是金狗,我都拿他们和川相比过,他们的优点川都有,但川有的优点,他们不全都有。所以,比来比去,还是川略胜一筹。
“他为什么会来我家呢?他去上海前,我们根本不是好朋友,他曾那么看不起我,还曾说过‘你家也会有书’那样伤害我自尊心的话。如今,他是怎么了?我家又没有男孩,他到我家玩,名不正言不顺啊……”我在日记本上“刷刷”地写着,对他到我家玩的目的纠结不已,当然也有着隐隐的欢喜。
忽然,房门被敲响了,不用问,就知道是川,只有他才会那么礼貌。我说:进来吧,门没栓。他就推门而入了。“这个……送给你……”他的手里拿着一块粉红色的菱形橡皮,香香的,很好闻。刹那间,我真的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这是我第一次收到男孩子的礼物,并且是他送的。虽然只是一块橡皮,此后也被我当作了珍宝。
他只在我的房间里呆了几分钟,我们聊了一会儿村里伙伴们的一些趣事,他就告辞回家了。可那一夜,我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内心无比纠结:他干嘛送我橡皮?他给村里的其他伙伴都送了礼物吗?还是仅仅送了我?他开始喜欢我了吗?为什么呢?百思不解。
之后几天,他没再来我家玩。我有些失落。
一周后,忙完了双抢,川要回上海了。临走前的那天晚上,他居然又来到我家,告诉我爸妈说他明天就要走了。我觉得这又有点奇怪:我家和他家并非亲戚,他没必要郑重其事地和我们家告别吧?这不免又让我浮想联翩——难道,难道他是特意来和我告别的吗?为什么呢?
当时,我在小屋里看书,没想到他和我父母告别后,又敲门来到我的小屋,告诉我他要走了。我问他:你什么时候再回来呢?他说春节再回来。然后,他冲我笑笑,说了一句让我回味许久、却又不知所以然的话:“你是个特别的姑娘。”说完,他转身就走了。我送他到门口,看着他的白衬衫在黑夜中转过前面邻家的拐角,不见了。
“你是个特别的姑娘。”躺在床上,还在回味他的话。他为什么会这样说?我特别在哪里?这次回来,他为什么总来我家玩?难道,他不想做和尚了?想到这里,不禁莞尔。那段时间,我的心里充满了纠结复杂的情绪。
命运好像喜欢跟人玩捉迷藏游戏,当你快要对某个人或某件事失去希望的时候,它又向你露出一个暧昧的笑脸。可是,想到小王和金狗“游戏”爱情的态度,我开始怀疑究竟有几个男孩是对爱情认真负责的呢!
我见过很多。
特别的女孩子?还是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