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我不由联想到自己,此刻的我何尝不是一株窒息在人生严霜下的芨芨草呢?而我的春天在哪里呢?】
十七岁,注定了是我的多事之年。七月,我结束了和小王的短暂初恋;八月,妈妈又因患急性胆囊炎去医院做了一次手术,家中又欠了一屁股债;十二月,一场车祸从天而降,猛地砸在我十七岁岁末的头顶上。
那时候,毛驴板车已遭淘汰,取而代之的是手扶拖拉机。拖拉机大多是外村人开来的,除了是亲戚,他们一般不会走“后门”,谁先抢到就替谁家拉。所以,只要在磅房远远地看到拖拉机开来的影子,等候的人群便以百米冲刺的劲头冲出去,如同刘翔在奥运会上夺冠一样,争先恐后,你追我赶,像潮水一样向拖拉机涌去。日复一日,我的速跑功能也被激发了出来,只要我和其他抢拖拉机的人同时向一辆拖拉机奔去,一般都是我抢先一步。我抢拖拉机有个诀窍:我习惯从右侧迎面跑向拖拉机,快要跑到拖拉机跟前时才减速,然后侧身,右脚一跨踏上拖拉机的踏板,与此同时右手一扬抓住拖拉机上的铁栏杆,人就会像油瓶一样稳稳地挂在拖拉机上,然后带着凯旋的微笑,得意地站在拖拉机上向堂口里驶去。
但是,那个白霜未消的早晨,我不幸失手了。
早晨的第一缕阳光还没铺满山头,第一趟拖拉机就开始进山了。我像往常一样,迎着拖拉机开来的方向向前走去,早晨抢拖拉机的人比较多,因为头天晚上家家户户都已砸了足够多的碗口石堆在场地上。但是我千不该、万不该,那天竟鬼迷心窍去抢一个以飞车著称的愣头青的拖拉机。我对自己的飞车技术向来非常自信的,但那天我失算了——他的拖拉机踏板上的白霜还没融化,而我穿的旧解放鞋的鞋底早已被磨平了,我脚下一滑,右手还没有够着拖拉机上的铁栏杆,于是人就仰面倒在了拖拉机左侧的前后轮之间!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那电光石火的一幕——我眼睁睁地看到拖拉机巨大无比的后轮碾过我的双脚和胸口,然后急奔我的脑袋而来!我下意识地向右偏了一下头,车轮从我的左肩上呼啸而过!
我躺在马路中央,脑袋是懵的,感觉不到疼痛,我以为我死了。但我分明看到有人向我奔过来,有人抱起我,有人帮我拦卡车,说要送我去医院,我脑子里是混沌的,我依稀躺在一个人的怀里,大卡车颠簸着,一路急驰。我仰面朝天,天上白云朵朵,在蓝色天幕上飘来飘去,好像在散步,又好像在流浪。我好像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漂亮的云,也许是因为我每天都低头砸石头,没有时间抬头看云彩吧?我怎么忽略了这么美丽的云彩呢?那么飘逸,那么逍遥,想飘到哪里就飘到哪里,无忧无虑,无牵无挂。我久久地盯着一片云,眼睛都懒得眨动一下。后来,抱着我坐在车上送我去医院的那个人(是开拖拉机那个小伙子的哥哥),对我说:“那会儿你眼珠子一动不动,我以为你死了,我吓坏了,你要死了,我家可赔不起啊!”
我并没有死,甚至没有任何生命危险。在平山口的乡卫生所里,我清醒地看到了自己的伤:右脚粉碎性骨折,脚髁处有一个洞,看得见里面白森森的骨头;左腿腿部的伤口比较深,血流不止。我眼睁睁地看着医生用酒精棉给我消毒,痛得我全身抽搐。医生说我的伤势比较严重,他只能帮我暂时止血,我必须立即去市里的大医院接受治疗。我咬着牙问医生:我会不会残废?医生含糊地说那要看恢复的情况了,弄不好,就会成为瘸子。
瘸子?瘸子?天啊!我不敢想象……
母亲闻讯赶来,进门就哭:“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叫娘怎么活呀……”出事后一直没流泪的我这时才忍不住泪如泉涌。命运为什么总是跟我开这种恶毒的玩笑?
于是我又被送往市二院,当天拍了片子,左脚被包扎起来,右脚被打了石膏。医生告诉我:幸亏拖拉机开得快,如果开得慢,一吨多重的拖拉机会让你受更重的内伤。然后我就被拉回家躺在了床上。医生本来要求我住院的,但我家付不起住院费。医生说,那就隔两天来换一次药吧。
这次车祸,让我在床上躺了两个月、瘸腿了两个月、继父用板车拉着我往返医院二十多次换药。每次换药,医生都要往我右脚踝旁边的洞里塞一团棉花球,每次都疼得心脏紧缩……
车祸过后,继父的脸色变得越发阴沉。他很少到我的房间来,我常隔墙听见他愤怒的咆哮,我知道他借题发挥都是因为我不能再上山砸石头,并且又会损失一笔医药费。我很内疚,内疚得绝望。我不恨继父,我理解他的愤怒,本来我可以为他承担一半的家庭重担的,现在,只能靠他一人支撑风雨飘摇的家了。他能不恼火么?
可悲的是,这次车祸,我家没有要求肇事者负一点责任,而肇事者家也没有一点表示负责的意思,肇事者的哥哥只是在事后给我家提来了一些罐头水果表示了慰问。其实,其中更大的缘故是:肇事者哥哥的岳父家就在我们村,而且其大舅子还是村干部。继父曾在家里梗着脖子说要去和肇事者家理论,起码也要对方赔偿部分医药费。但最后还是被母亲劝阻了。母亲说,以后还要在山上砸石头,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事就算了,好在女儿命大福大,人没事就好。继父这才算了,但依旧心不甘,情不愿,经常在家无端地发牢骚。
十二月的小屋里冰凉如水。“呜呜”刮过的冷风从掉了水泥的石墙缝里钻进来,像一双冰冷的手从我的脸颊上摸过来又摸过去,鼻尖都是红的。伤腿被打了石膏藏在被子里,一动不能动。医生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如果休息不好,难免落下后遗症。
伤腿是要经常换药的,继父就找人家借了一架板车,车上铺上稻草,稻草上铺上我的棉被,我被裹在被子里,然后和母亲、姑妈(继父的妹妹)三个人拉着推着送我去医院换药。本来是用不着如此兴师动众的,有继父一人拉我去就行,可母亲偏偏不放心继父的脾气,怕他和医生说不清楚,坚持拉了姑妈同去。
我家离市二院约有十多公里路程,有一半是坑洼不平的泥石路。继父在前面拉着,母亲和姑妈一左一右跟在车侧,脸色和脚步一样焦急。板车的轮子不时从小石头上面压过,伤腿也在颠簸中备受疼痛折磨。我不吭一声,吭声也没有用。再坎坷的路,该经过的总是要经过的。车轮压过路边曾经繁荣过的芨芨草,现在它们已经枯萎了,瑟缩着身子趴在地上等待严霜的来临。而严冬一过,春天降临,它们的生命又会蓬勃展开。我不由联想到自己,此刻的我何尝不是一株窒息在人生严霜下的芨芨草呢?而我的春天在哪里呢?
为了抄近路,继父决定从火龙港过渡。火龙港是长江的一条支流流经的码头,冬天的长江有点清瘦,而江水依然浑浊汹涌。摆渡的是一条水泥驳船,一来一往,繁忙穿梭。在等待驳船的时候,我对着江面呆呆看了许久,想起几年前从江苏坐着轮船来到安徽8号码头的情景,竟如隔世般遥远。来时我不过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胆怯嬴弱的小女孩,而今却无法拒绝地长大成人了。我不明白,岁月可以如水般不停流逝,为什么就冲不走萦绕在我生活中的苦难和伤痛呢?
本来我要母亲扶我上船的,继父却说江边路滑,不能让我摔跤,一定要背我。我只得顺从地趴在继父的背上,继父的背并不宽厚,蓝色卡其布上衣上还占有矿石的灰尘,肩胛上的补丁一层叠一层,虽是寒冬,走路急燥的继父已经热得出汗,身上发出一股浓烈的汗酸味。更令我感到心酸的是,平时我居然没有注意到,继父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如果不是生活所迫,如果不是我们孤儿寡母的拖累,才50岁不到的继父何至于如此苍老呢?
平时是有点恨继父的,恨他的冷酷,恨他的坏脾气,恨他的没有人情味,恨他的大声吼骂……而在此刻,所有的恨都变成了对继父的理解和宽容,变成了爱与感动。我生平第一次紧紧抱住了继父的脖子,一串热泪悄悄地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我在心里第一次充满感情地叫了一声——爸爸!
原来,在人的一生中,有许多领悟是在寻常而无意的时刻感受到的——如果不是我受伤,如果不是继父送我换药,如果不是继父背负我渡过这个江边码头,我怎会轻易摈弃对继父曾有的误会和怨恨?
在回家经过芜钢路的时候,继父停下来,到一个烟酒门市部里买最便宜的红梅香烟,那家小店铺的收音机里正在播放一首歌——“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天哪有家,没有家哪有你,没有你哪有我……是你抚养我长大,给我一个家……”这首叫《酒干淌卖无》的歌我曾在矿山上的广播里听到过,我没有看过这场感人至深的电影,但我知道这是一个养女唱给养父听的歌。我在心里默记下歌词,我想,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把这首歌唱给继父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