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不久后,我爸妈的态度又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居然同意我和老五订亲,但是有一个无比苛刻的条件。就是这个让我难以接受的条件,使我作出了一个大胆叛逆、惊世骇俗的决定。】
但是,命运之神对我来说,真是个讨厌的“编剧”。为了让我的人生充满不可预料的变数,他总是喜欢出其不意地给我的人生来一些小灾小难——从7月份开始,我妈又病了,和去年一样,直喊肚子疼,成天躺在床上哼哼,吃不下饭,人也急剧消瘦。继父去请邱医生来打了吊针,开了几片止痛药,邱医生建议最好送到医院去,以免耽搁病情。
时隔一年,我们再次将母亲送到了铁路医院。医院一检查,说是胆结石。我们都很纳闷:母亲去年不是做过胆囊切除手术吗?怎么今年又患胆结石了呢?医生的解释是,去年只是切除了母亲部分坏死的胆囊,没想到剩余的胆囊过了一年又长出了结石。没办法,母亲只好又挨了一刀,将剩余的胆囊全部切除了。和去年一样,还是我在医院陪伴母亲,每天面对医院财务室如狼似虎的催款,母亲三天两头就被断药,我焦头烂额。
一天下午,我妈正在昏沉沉地睡觉,隔壁病房的一个陪床的小姑娘忽然来喊我,说外面有人找。我纳闷地走到住院部外面,立即看到一个瘦瘦高高的影子站在树荫下——是老五!天哪!他怎么来了?我像看到了久别的亲人,热泪盈眶地向他跑去。这是我们那次河滩分手后第一次见面,已经有一个多月了,见面的刹那真是百感交集,仿佛有许多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他更黑更瘦了,满头是汗。因为天热,他剃了个平头,显得更精神了一些。
看到我远远跑去,他的眼睛马上笑成了一条线。我喜欢看他笑的样子,抿着嘴,眼睛笑起来又细又长,无限深情的样子。我在他面前一米左右停下,也笑了。热辣辣的阳光穿过树荫落在我们身上,细碎的影子在我们的脸上摇摆不定,那么戏剧化,又那么真实。
老五微笑着递给我一只小塑料袋,咦——里面居然是几个我最爱吃的水蜜桃,个个大如拳头。他说刚从医院门口经过的时候,看到有贩子挑着担子沿路叫卖,看着很新鲜,他知道我爱吃,就买了几个。说着,他又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我。“我听大宝(小芳的男朋友)说你母亲生病了,就先凑了1000块钱……不过,这里面只有995块钱了,那5块钱被我买了桃子……”我眼眶一热,嗫嚅着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你……”他笑了:“暂时先不提这个,你妈看病要紧。”
我努力压下喉头的一股哽咽,平静了一下心情,才问他:“你有没有钱坐车回去?”
“我是开拖拉机来的,我弟弟正在外面等着呢。我们不回家,还要去繁昌拉竹子。”说着,他准备进病房去看看我妈。我赶紧拦住他,我说她正在睡觉呢。其实,我更怕我妈看到他,会不给他好脸色看,徒增尴尬,我想还是不见的好。
我们见面只有短短的十多分钟,他就走了。捏着那个雪中送炭的信封,心头说不出的感动。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1000元钱应该相当于现在的一万元了吧?或许更多。而且我妈曾经那样间接地伤害过他,他居然不记恨。除了因为爱我,还能因为什么?这些钱,不知道他要装多少货,流多少汗才能攒够呢。如此质朴的男孩,纯真的爱情,哪里还能找到?
回到病房,我妈已经醒了,正在四处找我呢,她要解小便,因为腹部还插着管子,挂着胆汁袋,不能去厕所,所以只能躺在床上用便盆解决。我妈问我去哪里了,我支吾了一下。虽然在病中,我妈还是很精明的,她看到我手中有个信封,问我那是什么。我想,这也许是个良机——让我妈从这件事情上看出老五的人品,从而接受他。于是,我自作聪明地告诉妈:“是老五送来的。”
没想到,母亲马上当着病房里其他三个病友的面大声嚷嚷起来:“你给我把钱退给他去!老娘就是死,也不用他们家的钱!”我那个尴尬啊,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在住院的这几天时间里,我妈早已在和病友的聊天中,把我和老五的“家丑”播撒得人尽皆知。所以,我妈这么一骂,大家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哭着冲了出去,在厕所里大哭了一场。
当然,我没把钱马上还给老五,毕竟母亲的生命要紧。在其他病友的劝解下,母亲没再继续骂我了。过了几天,我爸借遍了村子,凑了1000块钱,然后亲自送到了老五的姨妈家(他姨妈家和我家同村),托他姨妈将钱还给老五家。从这件事上,我看出了爸妈的决心——他们这辈子都不可能接受老五了!
同时我更想到,老五知道我父母的做法后,会是怎样的尴尬和难过?也许他送钱来,什么都没有想,只是为了帮助我渡过难关,而我父母,却以自以为是的“骨气”,将他的一片诚心践踏于地,这是怎样的一种羞辱?老五会不会因此而恨我的父母?父母的决绝让我无比痛恨和绝望,我甚至恶毒地想:再多些灾难降临我家吧,看他们如何坚持自己的贫困和愚昧。
然而,不久后,我爸妈的态度又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居然同意我和老五订亲,但是有一个无比苛刻的条件。就是这个让我难以接受的条件,使我作出了一个大胆叛逆、惊世骇俗的决定。
二十多天后,母亲的腹部又挂着胆汁袋,躺在板车上被我们拉回了家。我则继续回到破碎机上上班。每天晚上回家,总是碰到一两个要债的人坐在家里,继父总是唉声叹气,陪着笑脸说尽好话,要求宽限几天。因为没有钱,刚刚动过手术的母亲一点营养都没有,甚至每天一个鸡蛋都舍不得吃,就喝粥,让人看着心疼。
有天晚上,姑妈来我家看我妈,坐在床沿上和爸妈说话,我在灶台边洗碗。继父像祥林嫂一样,又在房间里向姑妈唠叨着我家眼下的困境。然后我听到姑妈压低声音说:“女大不中留,要不你们看看谁家有意,就把大外甥女许配了吧,好歹有个人能够帮着撑撑这个家,反正迟早要嫁的……”
也许是被债主逼急了,也许是姑妈的的建议起了作用。那天晚上吃过晚饭,继父吭吭哧哧、又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你去和老五说说,只要他家同意出一笔养娘费,把我们家的债还掉,你们俩的亲事就算订了。”躺在床上的母亲没有吭声,想必他俩已经合计好了。“养娘费”,是我们当地农村订亲时要彩礼的一种普遍说法。就是母亲把女儿养这么大不容易,谁要娶走女儿,就要付出一定的“养娘费”。听说还有些地区,甚至会用一杆秤,秤一秤女孩有多重,然后论斤决定让男方家付多少“养娘费”。
这个消息对我和老五来说,真是太好不过的消息了。如果放在一个月前,我会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老五。可是,这一刻,这份欣喜却打了折扣!在感到意外的同时,也感到深深的悲哀,强烈的自尊让我不得不想到这些——老五也许不在乎我父母翻云覆雨的态度,但他的家人会怎样看待我家现在的主动“求婚”?在别人看来,我爸妈这种前后反差巨大的态度转变是不是有些太势利了?哦,你们家之前拒人于千里之外,现在有了困难就主动示好,还要几千块钱彩礼,这种做法和卖女儿有什么区别?如果老五的家人很有骨气,一口回绝了呢?
心里很堵,很难受,我忍不住对父母吼道:“你们这样做,和卖女儿有什么区别?太丢人了!要说你们自己去说,我不去!”父母也许没想到我会发这么大的脾气,母亲气得在床上抹起了眼泪。我是不忍心让母亲伤心的,但是他们的做法确实让我很难过。继父则高声反驳我:“你以为我们愿意这样做?你也看到家里的情况,现在还有什么办法还债?你要有办法,你就拿出来啊……”
是的,我已经十九岁了,我应该承担一部分家庭责任了,我自然理解父母的无奈。可是,我真的不愿意就这样被“卖掉”,虽然是“卖给”老五家。这种“买卖”来的婚姻,即使我日后到了婆家,也会尊严扫地,将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如果我们家没有外债的压力,而是正常地和老五订亲,我当然非常愿意,非常求之不得。但是,现在的家庭情况和父母态度的巨大反差,让我对订亲产生了强烈的逆反心理——我偏不愿意!
是啊,所以我一直觉得,自己的还是幸运的,不仅灾难也是一笔财富,而且更因为有那么人喜欢我、爱我,精神上至少还是富裕的。悲欢离合也是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