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仪的男孩,毫不经意地走出了我的天空。那段时间的日记,记录了我所有的失望和悲伤。十六岁,尝到了淡淡的失恋的滋味。】
不知是受到琼瑶小说的影响,还是自己天性多愁善感,十五岁时的我时常满怀心事,愁肠百结,难以启齿。幸亏我有写日记的习惯,我日后赖以为生的写作本领也就是从那时培养起来的。以前,我在那些塑料封皮的日记里记录的大都是对父亲和家乡的怀念,或是前天卖了几车石头,昨天看了一本书,抄下一些名言警句等等。自从心怀暗恋后,日记的内容开始变得有情调起来:他不屑一顾的眼神、他拉板车的背影、他坚定有力的足音……还有渺茫而不可预测的未来。
无望地爱着一个并不爱你的人,是可怜而没有尊严的。可我那时并不懂。每天晚上,我依然会去邱医生家看电视,站在最后排,他在看电视,我在看他的背影。有时候,没有电视剧的晚上,晒稻场就是孩子们玩乐的好场所。小点的孩子们会在稻草堆里躲猫猫,或者装鬼吓人。大一点的男孩子或者在一起吹牛、扳手劲,或者聚在一起聊昨晚的电视剧内容,为下一集的剧情发展争得面红耳赤;也有热心的男孩子(比如川)推出家里的旧自行车,教女孩子学骑车,晒稻场上不时传出学车女孩的尖叫。这个时候,我总是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川跟在歪歪扭扭的自行车后面奔跑,他总是能在自行车快倒下时,用力扶正车身,不让那个女孩摔倒在地。我好羡慕那个女孩啊!为什么幸运的不是我呢?
又一个月亮初圆的晚上,村里几个少男少女又在稻场上玩儿,有两个刚学会骑自行车的女孩子嘻嘻哈哈、战战兢兢地骑着自行车在稻场上转圈子,我依旧站在边缘当观众。忽然,有个人冷不丁地站到我身边,问我:“你会不会骑车?”当然,不用回头,我就知道他是谁。他怎么会忽然主动地关心起我来呢?我有些没来由的慌张和激动,嗫嚅着说:“我不会……从来没学过……”“我教你吧,很简单的。”他说。
哦,为什么?他为什么忽然如此关心我?自从那次“借书事件”他说话伤我心之后,我一直对他爱理不理的,尽管心里那么盼望能够和他搭腔说话,但女孩子的矜持还是让我对他表现冷淡。现在听到他主动教我学骑车,就像听到了天籁之音,一下子点燃了心底隐秘的期望,我满心欢喜地答应了。
第二天晚上,我按时来到晒稻场,川也推来了自行车。学过骑车的人可能都知道,不会骑车的人,刚上自行车的时候,全身是僵硬的,不会掌握龙头,不会踩踏板,不会平衡身体,只会紧张地“啊啊”尖叫。我自然也不例外。我借助一个草垛子踏上了车,然后他在后面用力扶住车后座,以保持车的平衡。他叫我使劲踩踏板,使自行车能够向前跑起来。可我实在太紧张了,而且根本踩不动自行车。只见车子扭秧歌似的扭了几下,“啪”地一声就摔倒了,其间伴随着我的“啊啊”尖叫。但我并没有摔痛,因为他及时扶住了我。哎——至今想来,那是多么温馨而让人脸红心跳的一瞬!换了没有心事的少男少女,也许什么联想都没有,无非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继续练车。但在那刻,我却心如鹿撞,脸上热烘烘的。他却什么心事都没有,立即又扶起自行车,让我继续练。
那天晚上练了两三个小时,两人都累得大汗淋漓,但我好歹能够骑上走了,只是还不敢独自上下车。偶尔,我看到他放开了后座,任由我自己骑,就心慌。一心慌,龙头就歪了,如此摔倒过好几次。好在每次他眼看我要摔倒时,都会飞跑过来扶住我,倒也没让我鼻青脸肿。那次学骑车,成了我心中最温馨的回忆。那晚的月亮好像也特别亮,清冷的月辉洒满稻场,四周一片蛙鸣,偶尔有风吹过田野,送来秧苗的清香。星星在很高的墨色天幕上眨着眼睛,一切显得那么宁静而神秘。多年后,听到过齐秦唱的一首歌——《星星是穷人的钻石》,就会让我想起那夜的星光和那次学骑车的温馨画面。
爱是眼泪 爱是真心被呵护的感谢
爱是了解 爱是春去又秋来的体会
爱是防备 爱是午夜在梦回的伤悲
爱是误解 爱是浮云来去 多少回
爱是等待埋怨欢喜隐瞒的交会
谁不是付出一切 收回一些
还苦苦追随
星星是穷人的钻石
幸福本来就是简单的事
星星是穷人的钻石
一份真诚伴你日日夜夜
星星是穷人的钻石
一颗真心不需任何装饰
星星是穷人的钻石
不去珍惜爱不会一生一世
这首歌,每听一次,都会触动心底的感伤——谁不是付出一切,收回一些,还苦苦追随?星星是穷人的钻石,幸福本来就是简单的事……即使得不到他的喜欢和爱,就这么简单地教我学学自行车,在我摔倒的时候,他能够伸手扶我一把,我就万分满足了。可惜后来连续几天下雨,继续学自行车的计划也就半途而废,但我和川却开始慢慢地有了接触。
一个雨天,我们几个差不多大的少男少女聚在川家里打“争上游”。不知是谁说起“长大后最想干什么”的话题。川不经心地冒出一句:“我想出家当和尚。”大家都哄笑起来。和我曾打赌爬山的六九子逗他:“你不想娶老婆?”川一本正经地说:“成家有什么意思?你看我们村的哪个夫妻不吵架、不打架?还经常打小孩,家里闹得鸡犬不宁,这种家庭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当和尚清静些。”大家更加放肆地笑起来,都开玩笑说川要做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他并没有笑,眉毛向上挑着,嘴巴紧闭,一脸严肃,显示出一种决然的神气。——而我却能感到自己的心正被一股寒流袭过,一股酸楚的感觉涌过鼻腔。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梦想还没开花,就已被决定凋零的命运了。晚上回家写日记,满纸幽怨和失望。
也是多年之后,我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川从小就有出家当和尚的念头,这和他的成长环境有关。川出生在一个几乎没有父爱也没有母爱的家庭,父亲因为工作关系,天南地北地迁徙,一年中难得回家与他们团聚一次。即使偶尔回家探亲,也因母亲的告状而毫不客气地将他们兄弟仨“修理”一顿。而他的母亲,也许因为一个人独自持家、抚养三个孩子和一个老奶奶十分不易,重压之下,脾气十分急躁,动辄打骂三个儿子。
川在十三四岁的时候,曾被他的小叔叔暴打过一次。那次不知因为何事,将他妈妈惹急了,他妈妈叫来他的小叔叔帮忙教训他。他的小叔叔正在地里犁田,于是拿着抽牛的鞭子凶神恶煞地赶回来,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就往川的身上抽去,抽得他像一只青蛙一样在家活蹦乱跳喊救命。那一次,据说是他这辈子挨打最痛、也最丢人的一次。几乎半村的人都被他的哭嚎惊动了,许多大人小孩都涌到他家门口,看着那个可怜的少年在堂屋的地上滚来滚去。忽然,他停止了哭叫,抹着眼泪爬起来冲着围观的村人骂道:“看什么看,没看过人挨打啊?滚——滚哪——”后来,川的这段挨打经历成了村里人津津乐道的话题。直到他长大后,还经常有人当笑话来说。
也许,正是这样的生长环境,让川对家庭生活感到失望,并且从小就有了做和尚之念。而我在最初的失落后,也有了一个“伟大”的心愿:一定要打消他的和尚之念,将他感化。他可以不喜欢我,但也不该放弃自己的幸福。
可是,我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他就离开家,外出谋生了——学木匠去了。此后他很少回家,有时两个月,有时三个月,每次都来去匆匆,背一袋米、拿几件衣服就走了,蜻蜓点水一样。我总是在他又走了之后,才听说他曾回来过,而我,再也没有和他打过照面。每次经过他曾拉过板车的堂口,再也看不到他弯背弓腰拉板车的身影,十分惆怅。我把隐秘而惆怅的心事如实地写进了日记,从十五岁写到十六岁,年复一年。
我十六岁的那年岁末,听到了一个关于他的好消息——他就要去上海当工人了。原来,他的父亲即将退休,经过慎重考虑,在三个儿子中,最终选择由他顶替父职,去上海宝钢上班。这对一个农村穷小子来说,无疑是人生最大的幸运。他从此将成为上海人,再也不会回到这个贫穷的、没有出头之日的小山村。他是那么幸运,幸运得让我难过。
他离开家的那天,我倒是有幸看见了。那时刚刚过完春节,正月十五还没过,是农民最空闲的时候。他家很多亲戚帮他提着行李,背着蛇皮袋,欢天喜地地护送着他去市里,再转乘火车去上海。他穿着崭新的外套,步履矫健,满脸喜悦,一路和亲戚们说笑着,从我家门口的马路上浩浩荡荡地走过,我站在门口的青石板上,像电视剧里的农村傻妞一样,手指缠着辫梢,幽怨而痴情地目送着他,一眼不眨,生怕错过他临别的最后一眼。可是,直到大伯家的屋角遮住了我的视线,我的眼睛泛酸,也没等来他最后的回眸。哦,是了,他哪里在意,众星捧月的远处,还有一双只为他一个人闪亮的眼神呢?他从来都不知道的啊!
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仪的男孩,毫不经意地走出了我的天空。那段时间的日记,记录了我所有的失望和悲伤。十六岁,尝到了淡淡的失恋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