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泰戈尔为什么会写这句诗?难道他也经历过如我这般尴尬惆怅的暗恋?】
生活无论多么阴暗,总会有火星闪亮的地方。而照亮我灰暗生活的火星,无疑便是书了。为了不让父母恼火,我不再花钱买书了,只有厚着脸皮找人借书看。
虽然那时我们农村的孩子在物质上非常贫穷,但在精神上还算充实。除了晚上可以去邱医生家看电视,平时还会互相借书看。那时候,不管从哪里流传来的书,只要到了我们村,大家都会轮流借阅,直到翻得卷边烂页、破皮散架为止。《三国演义》、《西游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楼梦》、《巴黎圣母院》,甚至还有禁书《金瓶梅》;以及金庸、梁羽生、古龙的武侠小说;琼瑶的言情小说;席慕容的诗歌;还有文学杂志《十月》、《啄木鸟》、《清明》、《收获》等……每借到一本书,好比得到一个“至尊宝”,时时刻刻捧在手里,走路时看,吃饭时看,上厕所时看,睡觉时也看……因为每次借来的书,归还期限都非常急迫,有时“上家”只会给你一天的时间,如果看不完,也要如期归还,否则以后再也很难借到书了。书中的世界让我如此着迷。每一本书,都会向我展开一个神奇的世界,让我暂时忘记现实的烦恼,随着书中主人公一起喜怒哀乐。
在所有的小说中,我最喜欢金庸、梁羽生和琼瑶的小说。十五岁,该是情窦初开的青葱岁月吧?快意恩仇的武侠世界、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最能打动这个年龄的孩子了。我如饥似渴地读这些小说,将书中的诗句工整地抄在日记本上。从金庸的小说中,我认识了壮士侠女和唐诗宋词;从琼瑶的小说中,我认识了世界上最凄美动人、荡气回肠的爱情。
就像春天不会忘记任何一棵小草的角落,爱情也不会忘记任何一个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十五岁,我开始了一段漫长而纠结的暗恋。暗恋如一条表面平静 却暗流汹涌的大河,它裹挟着我,度过了我青涩的少女时代。
我暗恋的男孩叫川,和我同村,比我大三岁。他最初给我的印象就是非常壮实,孔武有力的样子。在我每天早上扛着铁叉、铁锤上山砸石头的时候,总能看到他脖子上吊个破旧的书包,身边跟着一群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从我家门前的小土路上呼啸而过跑去上学。我的第一感觉,就是这个男孩子十分有号召力,站在那帮半大小子里,鹤立鸡群一般。他不爱说话,一张厚嘟嘟的嘴唇,面相很憨厚。
川家有兄弟仨,他排行第二。他的爸爸早些年外出当了炼钢工人,后来几经辗转攀枝花和鞍钢等地,最后到了上海宝钢,是个端着铁饭碗的国家工人。而他的妈妈在家种地,同时抚养三个儿子和一个老奶奶。他的妈妈生性好强,脾气不好,经常听到他妈妈站在门口打骂他们兄弟仨的声音。川高中毕业后就休学了,以后就经常看到他挑着担子从门口经过,不是挑水担粪,就是挑草挑稻,似乎他们家的体力活都是他干的。他像一头小牛犊子,永远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我那时真的好羡慕——如果这个哥哥是我家的多好!至少在山上别人不敢轻易欺侮我,我也不会挑着沉重的稻谷或粪桶踉踉跄跄地走在田埂上了。
有一次,我去河边洗衣服,居然看到川也在那里拿着个棒锤锤衣服呢。这在农村是极为罕见的,农村的男孩子宁愿去干体力活儿,也不愿意做女人做的事情,比如洗衣服和做饭。所以,当时正在河边洗衣服的几个小嫂子便拿川开玩笑:你怎么连衣服也洗啊,真比小姑娘还勤快,将来谁做你老婆,真是开心哦。他一声不吭,“噼噼啪啪”地锤着衣服,不过却面红耳赤了。而我,已经开始对这个能干的男孩子刮目相看。
之后,我开始渴望经常看到他。每当家里的米缸空了,我会自告奋勇地挑着大半箩稻谷,摇摇晃晃地去生产队的碾米棚去碾米,因为此去必经他家门口;我以前非常讨厌插秧,因为我最害怕蚂蝗钻进脚丫子和腿肚子;我以前不喜欢挑担子,因为肩膀上没有肉,扁担压在肩骨上生疼生疼……但是,我后来喜欢做这些事了,因为内心深处有个隐秘的期望——能够碰到川。虽然碰到的几率并不高,但我依然执著地坚持着。
后来,他去了山上做矿工。离我砸石头的场地有三四百米远。有时候,我回家时会故意绕一段路,经过他所在的那个堂口,就为了看一眼他拉车或砸石头的背影。当然,这一切他都是不知道的。那时候不知道这就是朦胧的爱情,只知道一天不看到他,心里就会有点遗憾。
如果白天没看到他在山上,晚上我就会去邱医生家看电视。当然,看电视也只是个幌子,其实是为了看到他。
那时候,我们村只有“赤脚医生”老邱家有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记得那些年最火的电视剧有:日本的《血疑》、《排球女将》、《资三四郎》;港台的《霍元甲》、《陈真》、《再向虎山行》、《八仙过海》、《射雕英雄传》、《星星知我心》、《武则天》;新加坡的《天涯同命鸟》;大陆的《西游记》、《济公》等等,可以说,这些如今想来依然让人回味不已的老电视剧,极大地丰富了那一代人的精神生活。
每到晚上,吃过晚饭后,我们村的大人小孩都会厚着脸皮、从自己家里带着小板凳挤到邱医生家去看电视。直到电视剧放完,大家才会心满意足地回家去睡觉。日复一日。而我每次去总是比较晚,为的是可以站在最后面,看到那个男孩子的背影。而他,从来没有回眸。
可是,那时的我,在他眼里也许不过是和随处可见的狗尾巴草一样,卑微低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女孩。否则,他不会那么伤害我的自尊心。那件事的起因,是因为一本书。
那时候,在我们村的那帮孩子里,如果谁拥有一本属于自己的小说,那么他/她都会在村里的少男少女们中拥有一定的威信,他们就可以拿着自己的小说,堂而皇之地和别人交换着看。而我,平时因为没有书可以跟人家交换,所以借书有点难度。因此,拥有一本完全属于自己的书就成了我的奢望。于是,我又开始偷偷将平时妈妈给我买馒头吃的钱一角角攒起来,终于攒到了5块钱。一个下雨天,我去了街上,在一个流动小书摊上,犹豫挑选了老半天,终于下定决心花5元钱,买了一本琼瑶的小说集《幸运草》。至今还记得那是本草绿色的封面,盗版的,小五号的字体,还有不少错别字,但它收录了好几篇琼瑶的小说,让我觉得买得很值。这本小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我当之无愧的“宝贝”。我用它成功地交换了不少小说来看。
但是有一天,它不见了。我清楚地记得是被村长的儿子文明借去看了之后就有去无回的。“宝贝”小说的丢失,让我在那段时间内成了“偏执狂”——每天晚上去村长家要书。文明一开始还敷衍我说过两天就还。直到无数个两天过去,他就开始耍赖了,说书丢了,还不了了。我气得咬牙切齿:“那你给我赔!”“要我赔?我陪你茅坑上坐坐。”文明最终露出了无赖的嘴脸。我那个气啊!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最让我心碎的是,那天我和文明为这本书闹翻脸的时候,恰好川也在他们家玩。当我和文明吵架的时候,川不仅不说一句公道话,反而漫不经心地来了一句:“你家还会有书?”伴随这句话的,是他瞟过来的斜视眼神,并且眉毛上挑,一副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的表情。
天哪!屈辱和伤心一股脑地涌上来。最让我伤心的不是文明不赔书,而是川的口气和眼神——因为我家穷,他不相信我会买得起一本书!换了任何人这么说,我都不会如此伤心的,可为什么他会对我说这种话?在你眼里,难道我就是那种死乞白赖、胡搅蛮缠、无理取闹的贱女孩?他的这句话,将我少女时代的尊严和自信摧毁殆尽。
后来我再也没去村长家要过书,也不再和川说半句话。如果他不经意碰撞到我的眼神,一定可以看到我眼里对他的怨恨和难以言说的情绪。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泰戈尔为什么会写这句诗?难道他也经历过如我这般尴尬惆怅的暗恋?
可怜的是,我依然无可救药地暗恋着他,交织着怨恨和思恋,自卑和渴望。
萍萍是个坚韧勇敢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