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溅血赎身
【众人一声惊叫,我惊恐万状,不知所措地抱住了母亲。亲眼目睹着流血的母亲势单力薄地为我争取着自由。原先对母亲的些许怨恨在此刻烟消云散。心里满满的,是对母亲的感激与感动。】
第二天,事情出乎意料地改变了。继父竟然同意带我去安徽了。
后来听红英表姐说,在我当晚离开后,母亲与继父大吵一架,母亲说如果不带我去安徽,她也不去安徽了。继父气得冲母亲大吼:“老子被你骗了,你一开始说只带一个小孩,现在又要带两个,老子根本养不活……”
当夜,继父就从被窝里钻出来,收拾行李就要走。还是红英表姐将他拦下,好言相劝,表姐苦口婆心地告诉继父,我在养父家的种种遭遇,更说了我是多么懂事,学习多么优秀,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等等。不知道是表姐的劝说起了作用,还是母亲的泪眼和“不再回安徽”的威胁让继父妥协,总之,最后继父吼了一句“老子算栽了”便默认了带我去安徽。
继父的那一关过了,养父的一关就不那么容易过了。
中午,继父和母亲都在养父母家吃的饭。这顿饭一开始应该说吃得圆满而美好。养父对母亲一口一个亲家母,和继父一杯接一杯喝酒。这天的我破例上了桌子,还吃到了两块红烧肉,自然是养父“疼爱”我的表现使然。
我一小口一小口咬着养父夹到我碗里的肉。到养父母家也有一年了,这还是第一次吃肉,这也是养父第一次给我夹菜,并且是红烧肉啊!那肉是切成方块型的,有瘦有肥还有皮,琥珀色的,一层明晃晃的油,香极了。
吃过饭,养父威严地叫他的女儿:“小梅,洗碗!”小梅很不情愿地动手捡桌上的杯盘碗碟,并且狠狠地瞅了我一眼——洗碗本来是我的义务,今天却让她受累了,她自然会有怨气。
母亲是在吃完饭后向养父提出要带我走的。养父正剔着牙,闻言眼睛一瞪:亲家母,你好好的,开什么玩笑?
母亲认真地说:“不是的,亲家公,是萍后死活要跟我去安徽,她说喝粥讨饭都不怕,我也没办法。我家老周也不同意,我们的条件也不好,家里只有一亩五分地,三个人吃都紧紧巴巴,现在要多她一张嘴,更加困难。萍后昨天晚上在她继父床头跪了几个小时,哭着闹着要跟我们走,我们也是没办法啊……”
养父这下像炸药一样爆炸了,他跳起来,手指着母亲的额头骂:“好你个沙玉芳,你真是个白眼狼,老子白给你养了一年女儿,现在说带走就带走啊?告诉你,没那么容易!”母亲说:“我会给你赔偿的,不会让你家吃亏。再说,即使我带她去了安徽,你还是她的养父,她还是你的女儿,我们不会没良心不认你的……”
“人都跑了,我还要你认我做什么?”养父对他两个儿子吼道,“给老子把人看好,我看今天谁敢把人带走!”养父的两个儿子全儿和忠儿都很老实,他们看看养父,看看我母亲,再看看我,面面相觑。
凭良心说,在这一年里,养父的两个儿子对我都很不错。比我大8岁的忠儿耳朵有点背,还有点大舌头,平时话不多,在村里做木匠;有时从外面带回什么好吃的,都会偷偷塞给我,而不给小梅。比我大6岁的全儿老实巴交,由于营养不良,又黑又瘦,脸上又长满脓疙瘩,看上去又丑又脏,平时他在村里做瓦工。由于家境贫寒,全儿和忠儿都没读过什么书,只凭一身力气赚点辛苦钱,回家来交给养父买酒喝。养父成天无所事事,却嗜酒如命,如果酒没了,儿子又没钱给他买酒,他就会棍棒伺候。所以,两个儿子平日见到他,就像耗子见到猫一样。现在见养父让他们看好我,全儿和忠儿都有点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争夺战在升级。任母亲好话说尽,养父就是不放我。是的,我也能理解养父的心情。在那个年代,这么穷的家,要想娶一房媳妇都很困难,更何况是两个儿子。像我这样不要彩礼、不求草屋、瓦屋的免费“童养媳”简直是“天赐良缘”。在这一年里,他们供我吃,供我穿,供我读书,是当做“免费媳妇”养的,可结果却空欢喜一场,任谁也咽不下这口气。
母亲说要给养父赔偿这一年来的损失,养父不依不饶,说只要人,不要钱。母亲气急了,一把拉起我,就往外走。气急败坏、恼羞成怒的养父一边大叫忠儿和全儿拦住我们不让走,一边举起煤油灯就往母亲头上砸来,油灯飞在母亲的额头上,殷红的血立马从母亲的脸上淌了下来。众人一声惊叫,我惊恐万状,不知所措地抱住了母亲。亲眼目睹着流血的母亲势单力薄地为我争取着自由。原先对母亲的些许怨恨在此刻烟消云散。心里满满的,是对母亲的感激与感动。
继父看到母亲被打,也激动地冲上来,用谁也听不懂的安徽话和养父大吵起来,如果不是表姐夫和忠儿他们拉架,他们俩肯定会大打出手。此时,现场一片鸡飞狗跳,混乱不堪。表姐将母亲搀扶回到她家,找来纱布将伤口包扎上。母亲对表姐说:“他用油灯砸了我,我对他也没什么歉意了。”
事情总会有一个结果的。最后,还是养父村里的干部前来调解,母亲答应了养父赔偿200元养育费的要求。200元!这在八十年代初是个非常吸引人的数字。母亲找红英表姐借了100元,继父从口袋里掏了100元,我就被从童养媳赎回成了母亲的女儿。
虽然赔了钱,养父仍不解恨,他恼恨地叫我从身上扒下他家的所有衣裳,一寸布条都不准带走。母亲二话不说,拉起我到薛窑镇,由我亲自挑选,替我买了一整套棉衣棉裤的衣料,随后送到一个裁缝店加急赶制。
至今仍记得那件粉红底碎白花的棉衣,我就是在13岁那年的春节穿着它,满怀喜悦地跟着母亲离开故乡,去了安徽。
临离开故乡的前一天,我要去办转学手续,因为要去校长家里,我不认识,是全儿陪我去的。冬天的早晨特别冷,霜浓雾重,坚硬的泥土路上又冰又滑,我们走得小心翼翼。一路上,我都想对全儿说一声“对不起”,但却不知如何开口。而他也全程沉默,一句话都没有说。宽宽的马路上,他走左边,我走右边。
长大后回忆起在养父家的日子时,我才认识到:如果当年我不离开养父家,十有八九我会嫁给全儿,因为他的年龄和我比较接近。那时候的农村,谈婚论嫁还是很重视年龄差距的。
十多年后,我回故乡时又见到了忠儿和全儿,那时也是春节期间,我买了烟酒去看望养父,正逢忠儿和全儿也回家来。他俩各骑着一辆旧摩托车,车后带着他们的妻子和孩子。忠儿三十多岁时娶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并在寡妇家落户;全儿也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生了两个女儿。和很多农村家庭一样,生活平静如水。而我的养父68岁时便去世了,养母和舅舅至今仍健在。
养父家唯一有故事的是小梅,她后来也远嫁安徽,和一个老实巴交的安徽男人生下一个女儿。结婚三年左右时,她和安徽老公去上海打工,在一家建筑工地上认识了一个来自江苏的包工头,两人老乡见老乡,聊得特别欢。三个月后,小梅竟然丢下老公和女儿不管,跟着那个丧妻的包工头私奔回了江苏,再也没有回过安徽。安徽老公只好独自带着女儿,蹉跎岁月,不懂法律的他也没去告小梅的重婚罪,他一心盼望着小梅回头是岸。直到二十年过去,也没盼回来。
至今,我都想不明白,16岁还尿床的小梅,平时看上去非常缺心眼的小梅,在感情上怎么会那么果断勇敢?那么敢爱敢恨?有一年,我回江苏时,在养父家里见到了小梅,她已经由一个青涩懵懂的少女彻底蜕变成了一个农村妇女。皮肤黝黑、双手粗糙、头发蓬乱、衣衫不整。我问她想不想安徽的女儿,她的眼圈马上红了。但她依然没有告诉我,当年为什么会与那个包工头私奔。也许,这就是命运。——我们只能把所有无法解释的事情,统统解释为命运。
你能活过来太不容易了。。。
祝福你!
人小时会忘了许多事, 但是如果刻骨铭心的遭遇就不会忘了,当时人物的神态或话语都会记得. 你能记得这么多事,当时的境遇是够呛. 在压力下, 女孩会提早发育,所以你当时已很成熟了.
我在城里长大,70年代的事记得也不多,但大致还记得点,你有的遭遇也不是个案,比如医院事故也不少,死了要看家里人怎么闹,但最终没有人负责的. 政府只管出了人命的案子,现在也好不了多少. 当时人真穷,农村更别提了. 大人对小孩和颜悦色得也很少,我很能理解你. 你最终走出来也跟你个性和天资有关.
中国妇女自杀率很高, 西方人认为是一胎化造成的. :)
继承期待你的下文.
谢谢你!我也是一边写一边落泪,多年过去,往事依然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