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萍儿，来到天堂我才发现，这里根本没有上帝存在，他只是生者自欺欺人的一种精神寄托、只是人们窒息时需要呼吸的空气、只是人们迷路时那盏可望而不可即的遥远明灯。如果上帝真正存在，我宁愿用下十八层地狱的代价，换回你们母女三人在人世间的安全和幸福生活。可惜，人间没有上帝，天堂里也没有上帝。

我走了之后，曾设想过很多种你们娘儿仨如何生存下去的方法，我最先想到的是你母亲会改嫁，带着你们姊妹俩组成新的家庭，这也是我最希望看到的。很多活着的人，认为生者为死者守身戴孝、终身不娶或不嫁是美德，其实死者根本不愿看到这一结局。死者本身已给生者留下了无尽的悲痛，他们在天堂里也满怀愧疚和遗憾，他们没能陪伴自己的亲人到最后一刻，没能尽到自己在世间的义务，所以他们最大的希望就是看到亲人在失去自己后能够尽快振作起来，更好地生存下去，而不是永远沉浸在难以自拔的悲痛中。这样，死者在九泉之下，也难以安息。

但我万万没料到，我的去世，竟然导致了你们娘儿仨受到歹人欺凌。当我看到你母亲绝望之下，竟然喝农药自杀，我真的肝胆俱裂！我在空气中挥舞着双手、声嘶力竭地制止她不要这么傻，不要让我们的女儿成为孤儿。我的离开已经让你们的天空塌下了半边，如果你母亲走了，你们的整个世界都将倾塌！我难以想象你们失去父亲、继而又失去母亲后将是怎样的惨状，我不愿看到那一幕！我大喊着你母亲的名字，让她保持清醒，让她坚持下去。

我相信，你母亲一定在冥冥中听到了我的哭叫和劝阻，她的一只脚已经踏上了奈何桥，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如果她吐出这口气，她的魂魄就会离开身体，轻飘飘地飞向天堂。此刻，你们正扑在她的身上哭得死去活来，锥心泣血地呼唤着妈妈。也许你母亲也听到了你们的哭喊，听到了更多人的哭喊，也许她的心里始终放不下你们，最终，她游移不定的魂魄还是被你们召唤了回去，你的母亲终于死而复生！你们的人生也死而复生！我在空气中含泪而笑！

萍儿，你是不知道的，在杨东启第一次拿着匕首来到家里，插在八仙桌上威胁你妈妈接纳他后，你妈妈绝望中趴在我的灵牌位前哭了很久，一边哭，一边骂我狠心，丢下你们不管，让她独自带着你们受苦；她骂我死后太无能，不能保佑你们……我看着她哭，也心如刀绞，虽然此刻我的肝肠和血肉已经在泥土中逐渐腐烂成泥，只剩下骨骼和毛发，但我仍有痛彻心肺的感觉。你母亲大概是对我恨极了，她抓住我的灵牌位在米柜上狠命地砸，将柜子上砸出了一个个凹坑。我知道她心里苦，没有一个寡妇心里不苦，尤其还带着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那天夜里，我托梦给你母亲，让她无论多苦都要坚持下去，将你们拉扯成人。你母亲紧紧地抓住我，泪水涟涟地说要带着你们一起来见我，我们一家四口在阴间团聚。我告诉你母亲：如果她带着你们来见我，我会恨她，我不会原谅她！你母亲抱着我哭得肝肠寸断，我也心碎不已。但我绝不允许她那么做！

那两天，你绝望的母亲一直想着要带着你和美华跳河。我担忧不已，日日夜夜关注着你们。好在，你们的母亲最终没有带着你们走绝路，而是选择了一条忍辱负重的路——接纳杨东启，苟且偷生，等待你们长大。萍儿，我对你母亲最终的选择是欣慰的，她为了保护你们，牺牲了自己。萍儿，你要牢记，你的母亲是勇敢而伟大的，如果没有她当年的忍辱负重和苟且偷生，很难想象你们将会遭遇怎样的无妄之灾。如果不是后来你母亲勇敢地带着你们逃往他乡，另觅出路，不知你们是否有今天。所以萍儿，你们一定要记得母亲的恩德。即使你母亲后来将美华带往安徽，让你留下来做人家的童养媳，那也是无奈之举，你不能怨恨母亲，她有她的难处和无奈。如果不是为了养活你们姐妹俩，你母亲只怕早就和我作伴了。

只是，我根本没想到杨东启根本不想和你妈妈好好过日子，时间不长就暴露出了恶棍本性，你母亲最终忍无可忍，选择了逃离。我真的为你妈妈的勇敢喝彩，也为你们未卜的命运担忧。幸亏还有红英表姐相助，这也是你们不幸中之大幸了。

但是，我确实万万没料到，当你母亲为逃杨东启的追杀，悄悄去了安徽，你和美华去老家赵家园寻求姑妈和大伯的帮助时，他们会是那样激烈而冷酷的反应。当年，我和你母亲结婚时，他们就不太赞成我娶一个离婚的女人。那年月，离婚的女人在农村是没有尊严的，但我爱你母亲，对她的遭遇更是非常同情，我决定用自己的一生来保护她，爱护她，弥补她前次不幸婚姻的缺憾。

我是一意孤行娶的你母亲，她不嫌我穷，不嫌我有病，一心一意跟我过苦日子，但因为她给赵家生了两个女儿，所以，有儿有女的大伯和姑妈自始至终对你母亲都怀有偏见，也对我这个弟弟渐渐疏远。我在世时他们就和我家来往不多，我一去世，他们难免对你们更加冷漠了。你的大表哥，也就是你姑妈的儿子，在薛窑镇上当书记的，曾在我的葬礼上，对你哭得呼天抢地的母亲说过这样一句话：“你现在哭哭哭，你哭的日子在后头呢！”从这句话上，不难看出，他们对你母亲是多么不敬，这也是我做丈夫的感到羞愧之处。我对不起你的母亲，没能在赵家为她挣得一份尊严。

但我去世后，他们不仅没有帮你母亲一把，居然在你们落难时、连你们这两条赵家的血脉也不认、还将你们拒之门外、午饭也不给你们吃——我确实怒不可遏！他们是我的姐姐和兄弟啊，对我的女儿、他们的侄女为何如此冷酷无情？难道真的应了人死如灯灭一说？这一幕，连你在天上的小叔叔也看不下去，去质问奶奶：大哥和大姐怎么会如此冷血无情？

你的奶奶到底看得多一些，她慢条斯理地分析给我们听：一是你姑妈和大伯恨你们的母亲接纳了杨东启，让赵家人脸上抹黑了；二是以为这次你母亲抛下你们，独自改嫁，而把你们踢回老家让他们抚养。所以他们才会那样义愤填膺，一致谴责你母亲。“亲不亲，赵家人，一笔也写不出两个赵字，他们也不能不让孩子吃饭啊！”我气得咬牙切齿。一条血脉的赵家人，为何如此绝情寡义。如果他们了解你母亲遭遇的折磨和痛苦，就不会如此冷血了吧？

想当初，你母亲在被杨东启逼迫的时候，也曾跑回赵家园求助过，但所有人都表示爱莫能助。你姑妈还对你母亲说风凉话：“弟媳妇，寡妇门前是非多，你要注意影响，不要败坏了赵家门风。”你母亲也是要强的女人，从那之后，她心里再苦，也没上赵家园求过人。

在我们几个姐弟里，你的姑妈家境最好，你的姑父在上海行船，每月都有固定工资寄回家。你姑妈家有村里唯一的四合院，院子里有水井，还有自动压水机，家里长期存有大米，还有大白兔奶糖。你大表哥在镇上当书记，大表姐当老师，小表姐在外地读大学，全家在村里都备受尊崇。所以你姑妈平时在村里都有点盛气凌人，别说在家里了。

大伯呢，他本人是村长，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当民兵营长，小儿子在外地当兵，女儿也出嫁了，大伯家在村里也算是家境不错的。三个姐弟里，就我混得最不好。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啊！

所以萍儿，当你忍受不了姑妈的尖酸刻薄，倔强地拉着美华冲进雨中时，我是百感交集的。我既为亲人的冷酷无情感到寒心和痛惜，也为你的倔强坚韧感到心酸和欣慰。心酸的是，你小小年纪，就要承受亲情冷漠、世态炎凉的打击。欣慰的是，我看到你孱弱的外表下跳动着一颗不屈的心。这将使你在未来的日子里，会勇敢地迎接人生风雨，绝不轻易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