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砸石挣钱
【最让我寒心的倒不全因为贫穷,也不是因为周小金他们家不时的寻衅闹事,而是继父与母亲日复一日的争吵,全为经济拮据。】
继父虽然嗓门大,脾气暴,其实外强中干,平时面对我们母女的被欺凌,也只有忍气吞声。直至和继父生活在了一起,我才深切地明白继父支撑生活的不易。也才理解母亲当初不能带我来的苦衷。在大伯一家鸠占鹊巢的几年里,我们一家四口只能住在十多平米的房间里,房间里不仅横竖放着两张床,屋里还塞满了农具杂物,堆得满满的,连转身的空间都很困难。尤其不能忍受的是,门背后还藏着一只尿桶。晚上,谁起夜都是一阵“哗啦啦”的声响,又臭又吵人。
由于我的来临,使得原先就备感窘迫的家境更为捉襟见肘。那时候,我和母亲、美华的户口还未迁过来,实际上就是黑户,一家四口就只有继父的一亩五分地。吃的米和烧的柴都不够,只能买黑市米和煤。母亲的身体不好,几乎每月都要抓药。而继父一个月满打满算才七八十元的收入,这对一个有着两个正长身体、正在读书、又有一个长期病号的家庭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每次买煤,都是继父和我一起拉着板车,步行去十几公里外的市区南关口买煤,每次买三百斤,只够烧一个月左右。最后的散煤,总是被母亲掺上泥土接着烧,但这样的煤球十分不经烧。而且米和煤的价格总是不断上涨,我和妹妹的饭量也日渐增加,愁得母亲天天叹气。
我一听到母亲的叹气就紧张,就知道母亲又碰到难事了。最让我寒心的倒不全因为贫穷,也不是因为周小金他们家不时的寻衅闹事,而是继父与母亲日复一日的争吵,全为经济拮据。
生活的艰辛严峻地摆在了我们一家人面前。
那年过完春节不久,我和美华就要上学了。我很顺利地插班上了平山口小学的五年级读下半学期。学费是继父四处去借的。
继父认为借钱供我们姐妹俩读书,我们就得干点力所能及的活才对得起这个家。于是,我和美华有了分工,课余时间,我上山砸石头,美华捡猪粪,因为猪屎是上好的农田肥料。
美华干的是早晨的活。安徽某些农村的猪是放养的,一大清早,睡眼惺忪的猪们爬出猪窝,摇摇摆摆出了门。美华的任务就是扛着屎勺,屎勺的一头挑着屎筐,跟在猪们的肥臀后面,猪们拉下一泡屎她就用屎勺捡进屎筐。但早晨出来的猪腹中空空,很难存有宿便。而且早晨出来捡猪屎的人又不止美华一个人,村里那些年纪大的老汉几乎天不亮就起床捡屎,等到美华睡到天亮,扛着屎筐出来的时候,基本上无屎可捡了。所以,美华每次从外面转了一圈回来,如果筐中空空,她就不敢走正门,而是悄悄溜到屋后,将屎筐扔到粪堆上——千万不能让继父看到她没捡到屎,否则就会招来一顿臭骂。第二天早晨,继父一睁眼就会扯着脖子喊美华起床捡屎去,起来迟了又怕捡不到。至今我还记得美华早晨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来,睡眼惺忪、蓬头垢面去捡屎的模样:两只冲天羊角辫因为一夜的翻来覆去、揉压挤睡,奇形怪状地竖在脑袋上,有时还一只朝上,一只朝下,橡皮筋也是颤巍巍欲掉不掉的样子,要多邋遢有多邋遢。等捡完屎回来,她才有空手忙脚乱地刷牙洗脸梳头吃饭,然后一路小跑去上学。
美华也够可怜的,因为家庭变故,她在江苏时根本没读书,到了安徽,9岁的她才有机会读一年级。美华并不喜欢这份捡屎的工作,她觉得一个女孩子扛着屎勺、屎筐,一清早就跟在几头肥猪屁股后面转悠实在难为情。可我恰恰相反,我非常喜欢捡屎。我喜欢欣赏猪们悠哉游哉、摇头晃脑的憨笨样子;我还喜欢看猪们边吃边拉的悠闲姿态;当然更喜欢它们拉出一泡泡肥硕的屎块。每当我捡起一泡屎,心里就有一种小小的收获了的喜悦。并且,早晨的空气十分好,尤其是夏天,边捡屎边呼吸新鲜空气,一举两得。而且猪屎并不臭。
于是我常常拿洗碗和美华换捡屎的工作,美华倒也欣然接受。在我家后来的种田肥料里,起码有一半的猪屎是我捡的。除了捡猪屎,我还捡牛屎,牛屎没对农作物没什么营养价值,但如果把它们做成饼子贴在墙上,晒干后就成了绝好的燃料,冬天时煤球炉引火最管用。我很喜欢玩牛屎,我喜欢先把牛屎做成一个圆圆的屎蛋,然后“啪”地一声贴在墙上,上面清晰地留着我的手指印。有时候,太过稀烂的牛屎会溅在我的衣服甚至脸上,但牛屎一点不臭,还有点草腥气,因为牛是吃草的。我家屋后和西侧面的石头墙上都被牛屎饼贴过,留下了一个个圆圆的、斑斑驳驳的牛屎饼印迹,像一幅抽象画。
我早上捡屎,晚上放学回家便直接到山上帮母亲砸石头了。那时我人小,就用小铁锤砸“寸子”。所谓“寸子”,就是一寸左右大小的石子。母亲身体好些时就在上山劈劈啪啪地砸。那时砸一吨石子可以挣两块钱,如果砸得快,一天可以砸一吨。
学会砸石头我是付出了血的代价的。
尽管是将那种拳头大小的石块砸碎,我在入门时还是吃足苦头。砸石头的正确姿势是用左手扶住石头,右手抡锤狠狠砸向目标。我握锤的姿势非常正确,只是每次砸向目标的准确性不强。好多次石头完好无损,扶住石头的左手指却皮开肉绽。疼是不必说的,难忍的是继父的指责。如果继父在身边,我连哭都不敢,继父会说:“眼睛是干什么用的?不会看准了再砸?”
砸破指头是正常不过的事,还有碎石屑溅入眼睛、划破腿脚的,右手掌被锤柄磨起的水泡也钻心的疼。只是,无论我受了怎样的伤,都甭想从继父那里得到半点同情。继父心肠并不坏,只是心不软。
有一次,我吃过中饭,趁着上学前有一点时间,顺便去山上砸点石子。继父看我来了,便让我换他回家吃饭,等他来后再去上学。继父临走前,扒了几簸箕的石头给我砸。我一刻也不敢停,抡着小铁锤使劲地砸。我知道,如果继父一会儿来了看到我没砸完,一定会不高兴。可砸完了这些,继父还没来,于是我又去扒了几簸箕石头,继续砸。正砸到一半,继父来了,一到跟前就吼:“你怎么砸得这么慢?回家前那点石头,到现在还有这么多!你在干什么啊?养你有什么用啊?这点石头也砸不掉……”我委屈极了,又没胆子回嘴。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背起书包去上学了,一路走,一路迎风流泪,一边心痛地想念亲生父亲:如果他在世,怎会如此不心疼自己的孩子?
半个学期很快过去,期末考试,我是和班里几个尖子生被班主任带到市里去考的。考试结果出来后,我就成了村里的“小名人”——我居然考上了芜湖市二十五中,是全村多少年来唯一考上市区重点中学的女孩子!而且我插班到平山小学不过才半个学期。可是,在我感到扬眉吐气的同时,一份更大的压力袭上心头——学费哪儿来呢?
继父对我考上市里的重点中学并不高兴,每天在家唠叨没钱供我读书。也难怪继父,我们没来安徽前,他在矿上的食堂里做饭,工作轻松,衣食无忧,每月还可以拿七八十元工资。但我们到来之后,他的压力陡然剧增,为了养活我们,五十多岁的他不得不离开食堂,到山上做矿工,为的就是多挣点钱,养活我们一家四口。巨大的生活压力,将原本脾气暴躁的继父压得更加心烦意乱,每天在家吼声不断。
很久没看到这么好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