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萍儿，离开了你们，我就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孤雁，在天上孤独地飞来飞去。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亡之后，给生者带来的痛苦和悲伤。

我在另一个世界和你的奶奶还有小叔团聚了，他们对我的到来并不吃惊，人类的生离死别都是命中注定的，谁也无法违抗这一切。我们家的不幸是这个世界上千千万万个不幸中的一个，而且还不是最最不幸的，有些家庭的不幸，我们根本无法想象。还有，你要相信，老天从你手里抢走了什么，他也会从其他方面给你补偿。比如，我去世之后，老天就弥补给了你小树一样的坚忍不拔。老天要将你打造成顶天立地的顶梁柱，好将风雨飘摇的家庭支撑起来。老天把原本该我承担的责任转移给了你，他要让你学会承担，学会坚强。

人在去世之后，每天都会活在记忆之中。世界上我最挂念的，除了你们，还有你八十多岁的爹爹。一个农村的小老头，经历了失去妻子和两个儿子的打击，他还那么顽强地活着，每天沉默地搓绳，编竹篮，好像没什么悲痛可以压垮他。他只有一米五几的身高，却好像能抗住所有风雨。想当年，他和你奶奶抚养四个孩子是多么不易。

为了祈祷我们几个孩子平安成长，你的奶奶每逢初一和十五，就要去离村子不远处的那棵一千二百多岁的老银杏树上挂一根红布条，上面写着我们几个孩子的名字，求树神保佑我们全家平安。只是没想到，你奶奶总是忘记为自己祈福，最先被阎王爷召见的，恰恰是她自己。

你奶奶去世的时候，我已经三十多岁。她拉着我和你小叔叔的手，舍不得咽下最后一口气。那时候我和你小叔叔还没有成家，这是你奶奶的心病。你奶奶去世后，我也离开了老家赵家园。因为那时候我就已经有病了，只是不太明显。我的头皮像癞痢一样，大块大块的头皮没有头发。我这副难以见人的样子和贫困的家境，在老家是很难娶到姑娘的。所以，我选择了离开老家，去外地碰运气。

可惜我只读了几年私塾，只懂得一点“之乎者也”，那时候也不兴打工这一说，所以我走得并不远，就在你出生的地方落下了脚，因为打得一手好算盘，就在这里的大队里做了会计。因为穷，因为病，所以在未来的几年里，我依旧没有娶到女人。

后来，我在村东头盖了一间土墙茅草屋，赖以栖身。我喜欢这个平静的村落，我想也许我会在村子里独身终老，也没什么遗憾。

再后来，没想到老天开眼，终于让我等到了你的母亲。虽然她离过婚，对我来说却如同寒冬里的阳光，照亮了我的整个生命。我请人把一间茅草屋翻盖成了三间，在土墙的基础上又加砌了半截砖墙，屋顶换上了新稻草，新房就这样落成了。你的母亲对这简陋的“新房”竟然十分满意，说要和我厮守一辈子。

你的母亲手真巧啊，屋前屋后的自留地被她种满了蔬菜，就连田埂上也被她种上了好吃的黄花菜。三月里，她从野外挖来树苗，栽到河埂上，你出生后，看到河边的那一排刺槐就是你母亲种下的，她说等你和美华长大了，这些树刚好可以给你们做嫁妆。为了你们有果子吃，你母亲还在后院种了柿子树和白果树，在前院种了桃树。这些果树长大后，你们没少享口福呢。

有一年，你母亲在屋后种了三棵泡桐树，我说这样的树种了没意思，长大后也成不了材。你母亲却坚持要留下，说泡桐树虽然材质不好，但长得快，很快就能用，可以打成凳子和椅子。哪里想到，我死了之后，这些我曾经并不看好的泡桐树，反而成了我的棺材，成了我永恒的栖息之处。这难道是冥冥中的注定吗？

宝贝，只是我的人生太短暂，没有太多值得回忆的内容，我记忆的全部内容，就是和你母亲相亲相爱的日子，还有我们一家四口有限的幸福时光。死去的人，是没有未来的，未来在活着的人身上。所以，我每天关注着你的未来。为你们的喜而喜，悲而悲。

每天，我看着你和美华背着书包、手牵手去上学，我很欣慰。我的离去在你们的生活中只是一场意外的地震，在收拾完灾难的碎片后，你们又恢复了平静的生活。人生就是这样，由许多个悲剧和喜剧组成。遭遇悲剧，会让你们变得坚强。经历喜剧，会让你们充满信心。人活着，最重要的精神支柱就是坚强和信心。

我常对你奶奶说，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两个女儿，生下了她们，却没将她们抚养成人。你奶奶却是另外一番看法，她说：这就是轮回，没有死，就没有生。你奶奶六十多岁就去世了，她说她根本没有什么遗憾，而且两个儿子也一先一后来陪伴她，她很知足。“我生了四个孩子，两个在阳间陪你老子，两个来阴间陪我，这很公平。”你奶奶就是这么达观的人。但我和她想的不一样，我为过早地离开你们一直自责不已。

我时刻思念着你们。在某天夜里，我难抑强烈的思念，悄悄回到家中，坐在你们的床边，注视着熟睡的你们母女三人。我很懊悔，过去活着时，为什么没有多多地注视你们熟睡的容颜。你母亲饱经沧桑的脸上过早地刻上了皱纹，鬓发也早早染霜，这个我答应要一辈子给她幸福的女人，她除了得到一重接一重的打击，什么也没得到。你的妹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羊羔，依偎在妈妈怀里睡得香香甜甜，她还不知道什么是苦难，对未来更是无从想象。我转过头来看你，我的宝贝，你好像睡得并不踏实，眉头紧皱，嘴巴张开，像要喊叫什么，难道你在做噩梦吗？我多想像你小时候那样，将你紧抱怀中，重温过去的幸福。但我做不到了，阴间和阳间，是永恒的隔绝。

在天堂，死去的人们还是可以过得很安逸的。活着的亲人们烧的纸钱和房屋家具足够死去的人们生活富足，无忧无虑。但我不喜欢这里，尽管有奶奶和小叔陪在身边。我强烈地思念你们！

虽然阳间的人把死去的人称为“鬼”，提到“鬼”无不胆寒色变，但“鬼”只能在人的精神上起到威慑作用，事实上没有任何“兴风作浪”的本领。但我多么希望我能有这种超自然的力量啊！如果我有，就能帮助你们母女三人不受任何欺压凌辱了。我恨自己活着时不能给你们幸福，死去后也不能保佑你们。

我是突然离开你们的，都没来得及留下一句遗言。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给你们的母亲留下一句话：改嫁。如果有好心的男人愿意收留两个孩子，就带着孩子改嫁，如果人家不愿意，就独身改嫁。两个孩子可以让我的大哥和姐姐帮忙抚养，我想，抚养亲兄弟的遗孤，他们不会有任何异议的。可惜，我没来得及留下片言只语。

当我看到那个无赖用匕首威胁你母亲的时候，我恨不能变成厉鬼，将他抓进十八层地狱。可惜，我不能。

有时候，死了的，比活着的甚至更幸福。因为活着的无论多么艰难，还要继续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