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苦难
苦难的种子,从母亲那一代就埋下了,
母亲出生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江苏省如皋县(现为如皋市),那个年代出生的人注定是要吃不少苦的,但也许没有一个女人吃的苦有我母亲那么多。
值得一提的是,我的故乡如皋是个迄今已有近1600年历史、具有厚重文化底蕴的历史名城,是中国花木盆景之都和世界长寿养生福地。“如皋”确实够老的,老得上了《礼记》的木牍和《左传》的竹简。据《太平寰宇记》载:“县西北五十步有如皋港,港侧有如皋村,县因以为名。”而“如皋”之名的意思是:到水边的高地去看美丽的日出。“如”:往也,“皋”:水边的高地。
可是,这么一个美丽的地方,却没有给母亲留下美丽的记忆。留下的,是千疮百孔、不堪回首的往事。
1939年,日寇占领如皋城,从此如城百姓陷入水深火热、民不聊生之中。日寇杀人如麻,母亲曾亲眼所见,村里有户人家因有人加入了共军,就在大年前夕,全家被日军残忍砍杀,大小几颗人头齐刷刷地摆在门口雪地里的凳子上……
还有一次,日军在附近的港口枪杀了一批无辜百姓。之后就有人传说:每当夜晚路过此地,就会听到一片凄苦的哭声,从此没人敢在夜里路过那个乱坟岗,宁愿绕道而行。但是我的母亲,在多年之后,却多次在夜间急慌慌地穿过此地,从婆家杨庄镇逃回娘家沙家庄。如果那时恰好有人路过此地,也可以听到阵阵哭声,不过不是那些被枪杀的冤魂的,而是我的母亲的。
母亲是外公最小的女儿,母亲的前面有两个哥哥。我的大舅不幸在五十多岁时死于食道癌,小舅舅在十多岁时便加入了新四军,一路作战,辗转到了福建,之后便在福州成家,生下一堆儿女,是姓沙的家族里混得最好的。
母亲虽是老幺,备受外婆宠爱,可惜生不逢时,连一天学堂都没进过,每天不是下地干活,就是洗衣做饭。母亲知道自己名叫“沙玉芳”,但笔画该怎么写,却不得要领。但千万也别因此以为我的母亲一无是处,年轻时的母亲是沙家庄颇有名气的小美人,女红家务洋样精通。但不幸的是,母亲从出生那天起,就注定是为受苦而来。
母亲的苦难,始于她的第一桩婚姻。外公早在母亲出生之前,就将她指腹为婚许配给了自己结拜兄弟的儿子——杨东启。杨父在临死之前,曾拉着外公的手,恳求外公不要食言,一定要将女儿嫁给他的儿子,否则他死不瞑目。濒死的杨父是了解自己的儿子的,除了这桩指腹婚姻,是没有人肯将女儿嫁到他家的——杨东启从小便热衷于偷鸡摸狗,打架斗殴,在杨庄镇早已臭名昭著。杨父利用外公的义气,为自己的不孝子争到了一个女人,却将我的母亲送进了噩梦的深渊。
母亲曾拼死不从,但终究拗不过脾气耿直的外公。外公甚至天真地以为:土匪也会惧怕“压寨夫人”,他以为,以自己女儿的贤德淑良,加上以后有了孩子,杨东启一定会浪子回头的。
母亲是在一间茅草房里成的亲,茅草房的墙壁是芦苇编的,墙上有洞,是被杨东启拆了当柴禾烧的。他的眼盲母亲和弟弟都被他揍怕了,不敢多说。据说有一次他的盲眼母亲还被他扔进门口的井里,幸亏有只吊桶在里面,才救了老太太一命。
不幸的是,母亲结婚后不仅没有成为“压寨夫人”,反而成了“粗使丫头”、“人肉沙袋”、“兽欲发泄工具”等。杨东启打人很有策略,他从不打头脸,而用拳头揍颈部以下的任何部位,有时用香烟烫。他还是条无耻的变色龙,他可以在一分钟之前打得母亲皮开肉绽,一分钟之后已经把母亲扔到了床上……
母亲结婚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原本生性胆小的她,曾独自一人,多次在深夜穿过那片日军枪杀百姓、白骨森森的乱坟岗,哭哭啼啼地跑回家,给外婆和大舅看她满身的伤痕。所以那段时间,曾有人绘声绘色地传言:经常有个女鬼披头散发地从乱坟岗上飞快地跑过,边走边哭。此后,那片乱坟岗越发荒凉,野草丛生,除了母亲偶尔深夜哭泣着跑过,从未有人敢涉足其间。
多年多年后,每当母亲和我闲聊起这些往事的时候,我就开始冥想:把自己想象成母亲,被丈夫毒打后,黑夜不见五指,独自一人,边跑边哭,穿过冤魂游荡、鬼气阴森的乱坟岗……从冥想中醒来,我往往会不自禁地打个哆嗦:如果是我,我会怎样?我是否有勇气穿过黑夜和坟岗,等待天明,等待新生?
那时我的外公已经病倒在床,行将就木,言行没有了威信,杨东启唯一惧怕的人就是我大舅。大舅曾手握菜刀,跑到杨庄镇,到处寻找杨东启,要为他的妹妹讨说法。杨东启吓得在外躲了好几天。待风平浪静后,便于深夜潜入家中,对着母亲一番温言软语,求得母亲谅解。只是三五天一过,他的恶魔本性便再次复苏,母亲的日子又充满了暴力和泪水……总不能每天都跑回娘家哭诉的,何况大舅还经常外出打工。如果母亲常住娘家,大舅妈的脸色就会日日阴沉。母亲无路可走,只能在自己桎梏般的婚姻里忍辱负重,侥幸地等待浪子回头。
在母亲生下第一个女儿金莲后,杨东启开始流连于别的女人的床第之间,连他远房的年轻小婶婶也不放过,这在杨庄几乎成了公开的秘密。母亲忍无可忍,其间曾多次离家出走,去很远的农场去干活,但阴魂不散的杨东启总会找到,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母亲拽回家,搜刮完母亲挣的几块钱后,将母亲蹂躏之后再暴打一顿……
母亲在水深火热的婚姻中浸泡了9年,其间,杨东启因流氓罪和盗窃罪蹲了两回监狱,当他第三次因打架斗殴致人伤残后蹲监狱时,我的外公已经去世了,母亲才下定决心离婚。
为了抓住这段濒死的婚姻,杨东启从苦苦哀求到垂死挣扎,再到恐吓威胁,母亲都不为所动。她狠心地抛下一切,包括她与杨东启唯一的女儿金莲,义无反顾地从这段不堪回首的婚姻中挣脱出来。两年后,母亲带着对未来生活的无限向往,经人介绍,嫁给了我的父亲,开始了她从地狱到天堂的幸福生活。
只是,这次命运又和母亲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当她摊开双手,拥抱来之不易的幸福时,哪知幸福只是一朵昙花,给了黑暗中的母亲一个开花的希望,却在黎明来临时垂头凋谢,留给母亲的,是无边无际的悲痛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