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暗童年
美华的号哭一直连续了整整三个月!那三个月里,家里始终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心痛如绞的母亲怀着赎罪般的心情每天为美华煮一个鸡蛋,剥出蛋白给美华吃了,蛋黄则放在铜勺里熬成油,然后把这种特殊的、难闻的油敷在美华的伤口上。每天一次。这是母亲千方百计打听来的偏方,据说治疗烧伤有神奇疗效。
给美华抹药油是一个艰难而残酷的过程。美华烧伤后,她每天只能坐在一只直径一米左右的圆形笸篮里,她的世界就只有笸篮那么大,她在里面爬,或者坐,一切以不连累伤口疼痛为前提。如果她的伤口发生疼痛,她会随时惨叫或者号哭,母亲就会陪可怜的美华一起抹泪。可能是蛋黄熬出的油抹在伤口上极其疼痛,每次换药时,美华总是哭得惊天动地,并且拒不配合母亲。母亲只好一边落泪,一边“乖乖”、“宝宝”地唤着美华,一边不得不狠劲地腿手并用制服张牙舞爪的美华,直到成功地将药换好为止。我曾帮过母亲的忙,按住美华的两只手,母亲用腿夹住美华的腿,谁知美华扭头张嘴就咬我的手,我一怕,松开了她。母亲骂我没用。她一边哗哗地流着眼泪,一边给美华敷药……
这三个月里,家里没有欢歌和笑语,只有美华的哭声、母亲的泪痕和蛋黄油那难闻至极的味道!那年的春节无比凄惨!父亲在一个未可知的地方治一种很可怕的病,美华在家里哭叫不止。我的世界没有一丁点的快乐,像没有花朵的冬天的原野一样凄凉。
三个月后,美华的伤口慢慢长上了新肉,只是胸口和右腿膝盖的部位留下了碗口大小的疤痕。妹妹从此与裙子无缘。
我的童年生活孤独而灰暗。那时天总是很蓝,小路总是很长,忧伤总是遥遥无期。
我于1976年9月上了小学。原以为长大一些后,所受的欺凌会少一些,其实不然,学校更是个爱憎分明的小社会。第二年,治疗好烧伤的美华上幼儿园了,我们每天手牵手上学放学,依然日日行动如鼠,孤独而坚定地行走在悠长悠长的小土路上。每天最大的安慰是放学回家时,远远望见母亲等在马路边的瘦弱身影。
母亲身体不好,头痛和胃痛时常折磨她。母亲的呻吟是贯穿我整个童年时代的忧郁音符。每当我和美华放学回家,没见到母亲站在门前引颈眺望的身影,我的心就会莫名地沉下去,我知道,母亲十有八九又病卧在床了。母亲一病,我就觉得,唯一可靠的一棵树也倒下了。于是我无事自通地学会了做饭洗衣、割羊草煮猪食,帮妹妹梳头扎小辫,甚至缝补衣裳。7岁,小萝卜头一样瘦小的我不得不开始当家。
原以为美英会在我家风雨飘摇时助一臂之力的,这也是父母抱养这个女儿时的初衷,但她没有,也许是怕麻风病,也许是怕我们的连累,反正美英经常上工从我家门口来来去去,就是不进门,甚至不会扭头看一眼。
在父亲住院的三年时间里,我艰难而不屈地成长着。
在学校里,我是最受同学欺凌和冷落的一个,甚至没人愿意和我坐一张课桌,最后和我分在一道的,是个不能控制自己大小便的傻子。无论春夏秋冬,傻子总穿开裆裤,为的是可以随时“方便”,他几乎每天都会在课间随心所欲地拉一泡屎,并且是坐在板凳上拉。我报告老师,老师便指派我将傻子的板凳拿到门口的小河里洗干净。我一言不发地照做不误,我整整帮傻子洗了一个学期的板凳,不但洗板凳,我还得给他擦屁股,那时候没有卫生纸,只能用小树枝、小篾片刮。给傻子刮一次屁股,我得至少寻觅七八根小树枝。后来学校让傻子退了学,我帮他洗板凳和擦屁股的任务才算结束。
小学时更深的一次屈辱记忆是被人逼债。债务是一分钱。债主是同班同村的一个姓祁的女同学,借钱是为了买一块橡皮。因为我暂时还不起,一天中午,祁同学带领几个同学把我拦在马路上,逼我还钱。我恳求她再宽限几天,可祁同学不干,她吊住我的书包,死死地拖。我委屈、惊吓不过,“哇”地一声号啕大哭。祁同学怕了,立马和同学作鸟兽散,留下我瘫在阳光正午的泥土路上孤苦无助地放声大哭着。
后来是母亲闻讯赶来,将我拉回家。母亲得知缘由后,沉着脸从裤腰处的口袋里掏出一分钱纸币,拉着我到祁同学家还了。回来的路上,妈妈警告我:你给我记住,以后不准向任何人借钱借东西!这件事给我印象深刻,一直刻到现在,轻易不敢负债。
我7岁的时候,家中还发生过一件极为悲惨的事情,我的小叔,也就是我父亲的弟弟不幸因病去世。小叔长得极帅,人又聪明,但因身体原因,一直未婚,35岁时还因病被截肢。因此,父母同意将我名义上过继给小叔,将来我给小叔养老。一年级暑假期间,我去老家陪小叔和爷爷。爷爷家的夏夜很安静,屋子后面有个竹园,长着茂盛的青竹,入夜,如有风雨,竹叶婆娑,雨声绵绵,是最好的安眠曲。窗外的篱笆墙上爬满白色的金银花、粉红的蔷薇花,还有小朵小朵却奇香扑鼻的茉莉。金银花和茉莉的香味从敞开的窗户间漫进屋子,梦都是香的、甜的。所以,在我小时候,极愿意去爷爷家过暑假。
晚上,我和小叔睡一个房间,但让我纳闷不解的是,失去一条腿的小叔夜晚时总是不知去向,每当我睡着之后他才回来。有个雷雨之夜,小叔又要出去,我坚决地要跟着他,小叔却大发脾气,把我骂了一顿。我委屈得大哭一场——我是怕拄着拐杖的小叔摔跤啊!以后的夜晚,小叔依旧神秘地外出,这也成了我心头最不解的一个谜。后来依稀听大人们闲聊,说小叔原本有个初恋对象,因为小叔生病,对象家里不肯他们继续交往。后来,对象在家人逼迫下出嫁了。只是,依然私下里和小叔“偷情”。放在现在,小叔是不道德的“第三者”。可是,请原谅我的小叔吧,他不过活到36岁。想起这些,依然心疼。在小叔短暂的生命里,美丽而伤感的爱情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亮色。只是不知道,小叔临去时,是带着遗憾,还是带着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