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荷花亭内外
辰都跟着阿清走到一处大宅,见她快步入屋,没再出来,料想是去陪新娘子了。一看时间还早,他心想:要不要先回一趟父亲的老屋,把自己搞靓仔了,等吉时再回来?主意既定,招手叫了一部三轮车,一路往翠柏居----父亲的故居而去。
三年前,在母亲的坚持下,辰都转学去了上海第一贵族学校念寄宿高中。课本,老师,日常交流等等一下子从中文改为英文,读得很辛苦,于是他把所有的假期都用来恶补英语,没有时间回乡渡假。好强的他下了苦功,也终于考上了圣约翰。母亲知道后,在父亲的坟前喜极而泣:“儿子没有辜负你的期望,考上了好大学!好多人想欺负我们孤儿寡母,还望这孩子多加磨练,他日或会重振星辉。。。”
他却在想:重振星辉无所谓,不再被人欺负才是真目标。
三年了,小城没有太大的变化。他自己却长大了,熟悉的景物都变得细小,可还是亲切如昨:窄巷,榕树,老宅----甚至那只看门的石头大狮子,还好好地站在门口。辰都下了车,摸着狮子头,眼泪却止不住啪啪地掉下。
屋里很安静。难道所有人都那么早就出门观礼了?他一边打门,一边大声喊道:“大姑妈大姑丈,你们都在么?我是都仔!我回乡啦!”
大门“呀”地一声打开了,却是一个后生来应门: “原来是都哥自己回家啦!阿妈和大哥他们知道这两日刚刚打完大风,生怕你出了什么事,都亲自出去码头接你啦,你没有见到他们?我爸一早就出门了,被叫去帮忙,今日有个远房表兄要结婚。“ 一边热情地把辰都迎进屋,又一眼望到他头上包扎得紧紧的白纱布,竟怔怔地愣在屋里。
辰都笑了:“小明仔?长这么高大啦!我的头没事。借你阿哥几件靓衫,我等下也想去看看婚礼热闹。”
“好呀好呀!都哥你没事就好!这场大风好可怕的,把婚礼现场的棚架都吹倒了,所以我阿爸他们好多人都要临时去帮忙。都哥你饿了吧?我叫厨房给你弄点吃的,我这就去把我妈我哥他们叫回来!” 小明快手快脚找出几件干净衣服,又吩咐完厨房上茶和点心,弄一桌子好饭菜,一样样打点完,才急急脚走了。
辰都很喜欢回到这里,很放松,很舒服。他也不清楚为什么:一间旧祖屋,一座小城镇,没有多少风景可看,也没有几个熟人可串门,他也不常回来。水路遥遥,每次回乡总得有两日在路途:一程火车,一程花尾渡,舟车劳顿,可一旦到了,这里安逸的氛围,可口的家乡菜,亲人们关怀的笑脸,勤勉渡日却知足常乐的乡亲们,总能让他身心愉快。
他在阿嫲房间的大床躺下,还想着要换衣服。可能是太累,又可能是打过安定针,头一沾枕头,竟一下子就睡着了。
这一觉醒来,竟已是第二天的清晨,他摸到身上的丝绒薄被,显然是姑妈他们给盖上的。他又摸了摸头,觉得没那么痛了,不禁大为兴奋。抬手想看腕表,却发现在诊所时被摘下了。走出房间一看,西洋钟指着五点,还早呢!
怔怔地坐回在床上,心想昨晚这婚礼看来是睡过去了,现在怎样才能够再见到那个清秀的丽人?返回诊所?他最恨医院的苏打味了,况且她也不一定在。又一想这小城并不大,他又不急着马上要走,总会找到机会的!
心情放宽,他这才觉得饿了。到厨房一看,可口的零食已放了半桌。早起的下人们见少爷醒来,赶紧下厨滚好田鸡粥,蒸熟虾肠粉,又炒了一碟嫩菜心,一碗腊味白豆角,炸香几个鲮鱼球,快手快脚地端上来。辰都吃饱喝足,还不想吵醒家人,便换好衣服,轻轻掩上门,往后面的池塘走去。
四寂无声,薄雾轻飘。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茉莉花香,微湿的青石板路一直蔓延到池塘边。他太喜欢这里了,从童年起就和表兄弟们在小巷间奔跑,夏天在塘里嬉戏,冬天在空地放烟花炮仗。小时候阿嫲还在,他们每年春节回乡,屋外很冷,奔跑放野是最好的取暖方式。阿嫲不在之后,春节聚会就散了,他挑暑假有空就回来。长大了不好在街边乱跑了,他们就去爬山,踢波,骑车,在湖里抓鱼,到河边摸蟹,去很远的下村偷龙眼荔枝吃,总要搞得一身泥才肯摸黑回家。。。
也只有在这翠柏居,平日里过份严肃的阿爸才会放松,才会放任儿子成日在外面野,才能见到他开怀大笑,和姑妈姑丈及一堆他搞不清楚关系的表叔们,饮酒猜拳,通宵麻将。每个人都想尽法子要让阿嫲赢钱,对其他人却不能松将,一松一紧很是挑战。每次都是阿嫲手握银纸开心欢喜,其他人则大声指责哪张牌没有出好,哪个人没能及时松将让老人家多赢些钱。。。
回忆很温暖,现实很悲凉。辰都忍着泪,低着头,一路往荷塘深处走去。现在还是初夏,田田荷叶间只见小荷尖尖。到了盛夏,一塘的新荷绽放,漂亮极了。他每每舍不得摘,只会远观。因为花开就意味着快乐假期的结束:他又得回上海做一个备受约束的贵公子了。
不知不觉,他上了荷花桥,到了池塘另一边,那里有一座六角的小亭子,栏杆旁钉有牢固的长木凳,给游人歇脚观景。所谓“游人”,基本上就是附近的住客和他们的朋友和佣人们。围绕着池塘有十来户大宅,青砖红瓦,庭院深深。这池塘地处隐秘,外人一般不晓得进来。靠近辰宅的池边,竟有数十株高直的柏树,于是在很早很早那时,阿公就用“翠柏居”来称呼这里。
池塘的对面,则是另一番景致:荷花翠竹,花木扶疏。辰都心想:他们会不会称他们的屋子为“竹荷居”?很雅,不过女人味太重,还是“翠柏居”有劲!他极少去亭子那边,表兄弟们也不去,只顾着玩。男孩子们心里不藏风花雪月,只惦记着吃和玩。
可是今天,他偏偏就想去那个幽静的亭子,或坐或站,对着一池荷绿,理一理乱糟糟的心事。
下了桥,小亭在薄雾里变得清晰,他远远看见里面已经坐了两个人,心想还真是不巧,看来这亭子是去不得了,那就去看看竹林吧!又往前走了几步,觉得亭子里有一个背影特别熟悉,哦!原来就是那位方伯,他们两天前才一起坐过艇仔,他一路没法说话只好看人看景,这背影肯定就是他!
辰都见到熟人,不禁精神一振:这么一大早,昨晚去观礼的姑妈姑丈他们都还没起身呢,方伯不正是新娘爸吗?他倒是起得早!正好前去打个招呼,跟他说一声自己的头没事?
于是继续往亭子走,却远远地听到方伯说:“亲家大人,我知道你的苦心。其实,大维南方到了今天这一步,我也不能够完全推卸责任。可是现在他们逼宫太甚,我倒有些不服气了。我也想不明白,是谁这么狠?一定要灭了大维南方的架势?其实如果大维南方倒了,确实能腾出资金来支援上海总部,可是对整个百货业在全国的大局来说,不是好事啊!”
亭里坐着的另一人,摇头叹道:“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可是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对大维百货的内务不太清楚,也不会过问。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平安无事。老实讲,阿敏既然已嫁到我家,你便无须担心她,顾好你自己就好!星辉的前掌门死得不明不白,我们万家现在也是特别小心,大人小孩出入都有保镖。尤其在上海和香港,鱼目混杂,外国人的势力又错综复杂,分分钟都可能会出事,唉!”
“不瞒您说,我这阵子也在寻思,辰掌门的遇刺实在是蹊跷!先不说那时间地点,大白天,又是在自家店里,怎么会让一个小小保安突然发难?刚好又是在星辉股东大会之前,又在辰公子十七岁还没有话事权之时,又在你们万家决定股权不再外流之后。。。我在想,肯定有人或者机构在计划下一盘大棋,先想搅乱现局,再开新局,可怕啊!可是想来想去,实在猜不透究竟会是谁,会用种种恶招来插入咱们四大百货。唯今之计,也只好能撑多久就多久吧。。。”
听到父亲的死可能另有原因,如一记猛拳迎面挥来,辰都再也迈不动腿了。亭子内二人接着说了些什么,他也没在听了。。。
那一天发生的种种事体,走马灯一样,带着血色朦胧,在他眼前闪回:父亲全身染血的僵硬身体,母亲的嚎哭昏厥,自己的震惊麻木。。。后来上堂过庭,杀手直认不讳:只是因为不满被开掉,第二天赶到大老板的办公室,当场对他开枪泄愤。此杀手之后也伏法了,这则社会新闻,也在日日都有的谋杀新案报道里,很快消失了。。。
他坐倒在地,开始努力回想。他错过了什么?一个最底层的夜间保安,没有高层许可,怎可以在早上九点,坐直达电梯到父亲的办公室?父亲当时一个人在办公,那是可能的,可是总经理室外有秘书间,人事部,对门还有日间保安,上班时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只有他一人在工作。怎么偏偏就只有父亲一人中枪?其他人呢?他们都生生地消失了?
而就在此时,电光火石般,他突然想起父亲在他十五,还是十六岁生日时,曾对自己说过:“日后若是星辉出了什么事,儿子啊,记得澳洲驻上海大使馆里有一位黎叔叔,他可以帮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