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不平凡的生日

战事停息，上海市面重归热闹。两年后的春节，在辰都的记忆里，是一段特别温馨愉快的日子。

过年期间，麦医生全家都来上海了，他们还是住在法租界的那间洋房里。辰都的妈妈淑慧则搬去了租界另一边的大豪宅，有着更大更美的花园，更多的佣人，里面设有舞厅，游戏室，麻将房，方便她的各种娱乐，举办大小派对。

那一年的春节，每一天，辰都都会抽时间去麦家坐一坐，见一见阿清略带羞涩的笑脸，听一听她好听的声音。初三之后，他干脆每天都去蹭晚饭。阿清给爸爸打下手，他则帮她打下手：洗菜做饭，煲汤洗碗。麦医的厨艺相当好，蒸煮炸烩，大菜小菜，荤素海鲜，全都难不倒他。

麦洋负责弹琴娱乐。他的钢琴水平很高，中洋曲子随手拈来。阿清高兴的时候，也喜欢随口哼歌谣，她哥哥偶尔来个伴奏。唱的都是些童谣老歌，或者是国语新曲，直听得他心里暖暖的，说不出地妥帖安落。

          点虫虫，虫虫飞，飞到荔枝基

            荔枝熟，摘满屋，屋满红，陪住个细蚊公。。。

            落雨大，水浸街，

阿哥担柴上街卖，阿嫂出街着花鞋

花鞋花袜花腰带，珍珠蝴蝶两边排。。。

月光光，照地堂，年三十，摘槟榔

五谷丰收堆满仓啰，老老嫩嫩喜洋洋。。。

喜乐的感觉，在歌声里，在刚出炉的家常菜香里弥漫。一直被奢华生活围绕的辰都，第一次感觉到，原来快乐可以如此简单：一家人团团地坐着，或笑或歌，或闲或忙，都有真正的快乐，在心中涌动。自从父亲不在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舒坦，幸福的感觉了。真希望，他的母亲也在----虽然她更喜欢名厨美点，麻将派对，豪华夜宴。。。

很快就到了人日，麦医和麦洋一大早就走了，回诊所开始新一年的工作。麦清的寒假没过完，就留下来陪外婆。再过一周，就是辰都二十一岁的生日，也将是他成人的大日子。辰家早就安排好一系列的庆祝活动：生日派对，豪华晚宴，通宵舞会。。。他嘴里模棱两可地答应着，却是一样都不感兴趣，心里只想和阿清在一起，听着她唱歌给自己听，再窃窃私语到天明。可是母亲大人亲自命令，不许他违背。她好像看出些什么了，跟儿子说了好几次：“那个阿清是个不错的小家碧玉，可是儿子你是什么身份？要娶的是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对她不要太上心的，就当是个普通朋友就好！” 辰都还小，谈婚论娶还早，可她心想：或者是时候帮他相亲了，再晚了或真会被那小家碧玉迷住了。。。

生日宴共有三巡：一日和家族长辈聚，一日和公司董事们见面加庆贺，还有一日被自己的小伙伴们，同学们拉去喝酒。反正至少有三日他是完全脱不开身的。辰都只好提早三天往麦家去，还自买了蛋糕甜点，准备先和他们一起庆祝。

走着走着，他敏感地觉得后面有人在跟着他。想到之前亲历的枪击事件，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再往麦家走了，他掉头往人多的闹市区走，从一家百货店前门进，后门出；又转到旁边的书店，楼上楼下转了几圈，再悄悄从后门溜出。这样乱转了两个时辰，感觉早已经甩掉跟踪了。可他还是不放心，最后去了一家大饭店，坐进一间楼上雅座，房门锁好不让人进。在带窗的房里，他可以看见街上行人进出饭店门口。观察良久，确实没有可疑的人物进出，这才赶紧下楼，叫了部黄包车，直往麦家而去。

麦清和阿韶早就准备好晚饭，见到辰都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都很奇怪。可是他不想她们担心，三几句话遮掩了过去。晚饭之后，阿韶借口让辰都帮忙磨药粉，把他带去药房。阿清则留在厨房洗碗。

“孩子，你有什么心事？现在可以跟我说了。” 阿韶坐在一张木凳上，温和地问眼前的年轻人。

辰都叹了口气，也不想隐瞒，就把三年前遇刺，今天又被人跟踪的事说了。

“十九路军撤走之后，虹口区基本上就被日本人控制了，那个想吞下星辉百货的日本人，也在虹口开了一家银都百货店，生意很好，也就一直没有再来骚扰过我。邝伯本来给我找了个保镖，今年也撤了。难道是我们太大意了？那些日本人还是贼心不死? 又或者，他们还要来打仗？又要视华界租界为无物？” 辰都心里愤恨不已，“真的欺人太甚！”

阿韶静静地听完，又想了一阵，才开口道：“这世道太乱，多长个心眼好，以防万一。今晚你就不要再出门了，在麦洋的房间休息。明天我帮你找个保镖，先护你回家。以后的事，我来帮你想想办法。”

辰都有点不相信地看着眼前的老人，她已经很老了，脸上的皱纹清晰可见；阿清说，老人家的心脏病很严重，不可以再操劳。可是她的仪态半点不老：高雅恬静，温文娴静。他不知道她一个老人家能有什么办法，只是心怀感激。而她温和沉静的眼眸仿佛看透了世事，看穿了他的心事，不知不觉地，他把满腔的心事向她倾述：父亲的惨死，星辉的困局，未来的凶吉。。。她静静地听着，没有再说什么。反而是他，讲着讲着就哭了，这些年来的委屈和痛苦，都随着泪水倾泻而出。终于他心里平静了，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果然有一位持枪的红帮弟子等在门口，护送辰都回家，并吩咐他这几天不要出门，派对啊聚会啊等等所有活动先取消，静等日后的消息。

如此平静地过了三天，辰都的二十一岁生日过了，律师上门，把星辉股权转让的文件让他签。辰都此时成为星辉公司最大的股东，占股权51%，同时升级成为公司董事会的一员。其他的大小股东多为父亲老家的乡里，又或者是陆叔，德叔那样忠诚的员工。在落笔签字的那一刻，辰都才明白何为责任，何为团结，何为不屈，何为承继。

繁华之外，千里之外，故乡的青绿山水，阡陌河网，质朴人家，就以这样一种无形的温厚的方式，繁杂却归一，点滴却情浓，在这一夜，把他紧紧地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