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的降临,就在一夜之间。
辰家住在法租界,公司又在南京路,本来离炮火颇远。可是偏偏在沪淞战斗正炽之时,有炮弹扔错目标,落在南京路上。辰都的母亲那日刚好与自己的两姐妺在南京路上走,被炮火炸落的砖石击中,三姐妺一个当场砸死,一个砸中大腿走不了路,第三个,也就是辰都的母亲,看到自己的姐妹,及整个街区的伤亡,听到痛苦的哭喊,竟然当场中风,瘫倒在地上。
好在公司离现场不远,第一时间就有人员前来施救送医。淑惠和她妹妹总算是捡回了命。此事故之后,淑惠性情大改,变得敏感,怕事,又诸多抱怨。她中风后左半身发麻,虽然还可以走几步,可腿脚不再灵便如昔。加之脸部肌肉僵硬,每次照鏡子,看到自己只剩半条命的样子,都会流泪,觉得自己大势已去,失了容貌,健康,活力。现在唯一的希望,就在独子辰都身上了。偏他心系南方的那个小妮子,不肯和別人结婚。母子二人通常吵架,谁也说服不了谁。
之后,辰都收到了麦清的分手信。再之后,淑恵的病情恶化,再次中风,现在只能躺着或坐着。每日去问安,她反反复复只有兩句话:我生无可恋,可是你尚未成亲续香火,我到了地下如何面对你阿爸?你又何必执着?那阿清姑娘流浪他乡,生死未卜,如此乱世,你又等得了多久?
家事烦恼,公事方面,也是日日新款,时时出事。本來么,租界成为孤岛,难民如潮湧入,衣食住行样样畸形繁荣,公司生意反而数倍增长。可是,日本浪人的骚扰,也是日益麻烦。他们佩著刀前来,吓坏客人不说,又坐在那里要吃要喝,看到喜欢的物品,伸手就拿,一句唔该都沒有。而且成群结队而来,嘻嘻哗哗日落才散。公司员工对此敢怒不敢言,管理层也只好无数次求助伪政府和租界警察,可是那些人根本不在乎,赶了就走,下回再來。
百般无奈之下,陆叔居然祭出一招以毒攻毒的法子:请了一位退休的日本军官,每日配著枪,一身戎装坐在店里去吓那些日本浪人。居然还真奏效,那些浪人真的就不敢来了。过了三个月,一切清静之后,陆叔把那摆样子的退休军官也遣走了,以为此事也了了。
可是,星辉公司与伪政府和日本人走得近的传闻,卻从此在上海滩传开。另外三家百货公司都是英国注册的,在此英日交战的时候,自然无法受日本人待见,也与伪政府免疫。而十几年前唯一在民国本土注册的星辉公司,卻不得以地担了原罪。民国政府有两个,搬不走的星辉卻只有一间。上海被汪伪政府接管,时势如此,又有什么法子?难道真要关门大吉,才能锁上人们的嘴?所以当辰都被不明就里的国人骂为「汉奸」「叛国賊」之类时,憤怒有之,心伤有之,委屈更有之,可是到了最后,看到数万名的员工依靠星辉的工资生活,更有百万的城市人依靠星辉的百货生存,只有长叹一声,泪水和苦水,在这些星辉夜,只往心里咽。
他无法忘怀麦清,无法忘怀那些单纯,简单,随心的日子。无法忘怀家乡碧綠的原野,花尾渡口的歌声,那些美好的时刻,竟恍如隔世。
他给麦洋的诊所写信,沒有回音;他专门去敏姐的上海宅所询问消息,卻只听到更为不安的消息:麦清和她父亲去了桂林之后,只收到一封报安信。现在一年都过去了,音讯全无。听说日军频繁轰炸桂林一带,二人是生是死,全无着落。
辰都拖着沉重的步子,在黃昏的街头独走。远方隐约传来教堂的晚钟声音。不知不觉,他竟然走到父亲常去的那间小教堂。是父亲在天之灵的指引么?
虽然父亲曾当过牧师,自己也在教会学校念书,他却自认不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长大后不常去教堂,也不特别去读圣经。陪父亲来这里的日子卻都记得:那还是小時候,父子俩每个礼拜日都会来这里,听粤语佈道,唱英文圣诗。来的叔叔伯伯多是熟人,许多还是星辉的同仁,相处亲切。
而在今夜,在这个安靜无人的教堂,他一人跪倒在十字架前,流著泪,第一次虔诚祈祷:在天上的父亲,请原谅迷路人这么多年第一次的回归。请求天父的垂怜,请看顾下落不明的麦清父女,请看顾母亲身体健康, 请让我坚强,能夠从容面对各式各样的挑战,心与身的苦楚;请看顾星辉的员工,在此乱世,尽量少的悲剧。
哽咽失言。半晌才缓过來,再次跪倒祈祷:天父,生逢乱世,人命卑贱。只要阿清能夠好好活下去,我愿意牺牲我的幸福。只要她能活着,我不再强求与她結婚。只要她健康,只要她平安,我愿意,我愿意......
泪水沿着心声,滑落,再滑落。直到小教堂关门,他才走了出來。夜风突袭,差点吹翻了他头上的帽子。热泪再次滾落:收到了呀,他与上帝的秘密协定!
第二年的春天,辰都大婚。新娘子是德叔的独生女儿阿珍。她低調贤惠,勤俭持家。虽些长得不是天姿国色,也沒有过人的才气,却是位不折不扣的居家良妻。
又过了一年,阿珍生下小宝宝,是个男孩。淑恵相当欣喜,赠他小名阿宝,大名辰鸿。愿他如鸿雁,一生自由飞翔。